正文 第二十章(1 / 1)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唯:應諾聲。又王弼本此章起首原有“絕學無憂”一句,從馬敘倫說移入十九章。

阿:“訶”的借字,嗬斥聲。

荒:通“芒”,曖昧,模糊不清。又王弼本此句之前原有“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二句,與上下文意不相屬,從馬敘倫說移入七十四章(王弼本七十二章)。

未央:無盡。

熙熙:和樂。

太牢:宴會或祭祀時並用牛、羊、豕三牲。

泊:淡泊,恬靜。

未兆:沒有跡象。

沌沌:愚昧無知。又王弼本“沌沌兮”三字原在“我愚人之心也哉”之後,從馬敘倫說移至此處。

孩:同“咳”,小兒笑。

儽儽:疲憊。

遺:不足。

昭昭:光亮,炫耀。

昏昏:暗昧,糊塗。

察察:精明。

悶悶:昏庸。又王弼本此句之後原有“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二句,與上下文意不相屬,從嚴靈峰說移入十五章。

以:為,從事。

頑:愚鈍。

鄙:鄙陋。又王弼本此句原作“而我獨頑似鄙”,據宋徽宗《禦解道德真經》(簡稱徽本)、邵若愚《道德真經直解》(簡稱邵本)改。

食母:乳母,喻道。

我讀《老子》,總覺得與先秦別種著述頗為不同,其他作者都可以想見其麵目,雖然各有各樣;惟獨《老子》作者藏在文字後麵,仿佛諱莫如深。諸子皆為一家言;《老子》原本也是,但做出樣子好像不是,他希望我們不當有過他這個人,讓我們覺得這是自然抑或道本身發出的聲音。《老子》文章的力量,主要得之於此種毫無保留的客觀化。八十一章中,要數此章稍稍顯露作者有個“我”在,雖然也是隱隱約約,似有似無。或者說他還是寫的“聖人”,不過假設此一向君臨天下的人物忽然混跡於人間了,——這麼一來也就近乎作者自己了罷。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這個“我”是得了道的,以一副道的眼光去看,通行的社會意識和社會價值觀念都是庸人自擾,畫地為牢,所以說“荒兮其未央哉”,蓋在作者看來,這些實無區別。以下將“我”與“眾人”或“俗人”(以道觀之,眾人即俗人也)加以對比。所謂“我愚人之心也哉”,乃是“眾人”、“俗人”眼中之“我”。然而“我”本不認同於此種意識與價值觀念,故愈為彼輩視為不堪,愈顯出“我”之為得道者也。“我”之“昏昏”與“悶悶”,即“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荒兮其未央哉”;他們“昭昭”與“察察”者,正在於這個“相去”也。因為得意於此,故而“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不以為然,乃說“獨泊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區別也在看法不同,或曰標準不同。總括一句話,便是“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人”所追求的是世俗價值,“我”追求的是道。

話說至此,須得聲明一句,《老子》作者並不一般地反對社會,他隻是不喜歡眼下這個社會,打算推倒了重來,建立一個合乎道的社會。這裏一再說“我”,著眼點卻全在社會。從根本上說,這個“我”並非社會中之一人,隻是為的否定通行社會意識和社會價值觀念說話方便而已。所以前麵講略見作者麵目,到底還是不很落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