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甄伍摟著裴思格睡過了頭。夢中,麵容模糊的美鵑立在他麵前,背後是刺眼的光,把寫著他大名的《死亡醫學證明書》遞到他的眼前,淒婉地說:“你還真不如死了呢。”他的頭猛然從枕頭上彈起來,“不要!”睜開眼看到的卻是隨風搖曳的窗簾,心中暗罵:“廢物,連窗簾都忘記了拉。”再抬眼去看牆上的掛鍾,已是中午11點多鍾。裴思格被他夢中的驚叫聲吵醒,“呀!這麼晚了,我要走了。”說話間已翻身下床,一路裸奔去了洗手間。
甄伍走到窗前,遠眺小區外那幢待拆的大樓。那幢樓兩個月前已被清空,隻等爆破的一天,10層以上任何一個位置和角度都能將他臥室裏的一切看個通透。當然,必須要有望遠鏡。在那幢大樓被清空前,美鵑一直象鍾擺似的有規律地開合著窗簾,從不會給這間臥室留有一絲不安全的縫隙,可昨晚……
甄伍的心裏蒙上了一層陰影,盡管他不停地自我安慰:“不可能!絕不可能!除非撞上了007……”
真可謂百密一疏,此刻趙鳴的EMAIL裏正安靜地躺著一堆照片附件,由遠拉近,從模糊到清晰。這是王大老板差人幹的,正是今天一清早,也正是從那幢破樓的某個暗楚楚的窗洞裏探出的長焦鏡頭。
啟亮今天到辦公室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開行情軟件和股票委托交易係統來看,他要確定昨天下午的拋出動作是正確的。可令他再度悲哀的是,留在手裏的繼續跌,而拋掉的那隻重倉股卻奇跡般被主力資金逆市拉升,集合競價時段便已封了漲停。
他的拳頭重重地砸在了辦公桌上,竟咬牙切齒地罵出聲來:“不得好死的李群,趕著給你老爸買棺材!”
這話正好被手捧一疊卷宗的助理推門進來時聽見,一臉震驚地刹步於門口,進退兩難,如同誤闖了男廁一般尷尬。
“講過多少遍了?進來前先敲門,進來前先敲門!”啟亮萬般惱羞,顧不得同事情麵,耍起了上司威風,“你本月的禮儀考核分全扣光,0分!”
保險公司對內勤的“KPI指標”考核中確有禮儀這一項,最早先是由麥肯錫設計出來的管理模式,引進中國後卻怪異地串了些日本味。就象這位冒失的女助理,對於啟亮這種頂頭上司,不僅進門前要敲門,推門進來時還得原地立於門口,畢恭畢敬地施以15度欠身禮。相應的,啟亮也得屁股抬一抬,象征性回個禮她才能進來。禮儀分扣光相當於獎金全沒了,女助理“哇”的一聲當場就哭了,這回輪到啟亮緊張了,手忙腳亂跑過去關門。
“真要命,辦公場所,哭什麼哭啊,還這麼大聲——你入司前到底有沒有做過事啊?好了好了,扣分就算了,下不為例啊——”
女助理的哭聲戛然而止。
啟亮似有不安,回身叮囑道:“外勤是內勤的上帝,現在你也聽見了,我罵了上帝——不要跟任何人講,否則——我們倆禮儀分都是0分。”
女助理使勁地點了點飆淚的腦袋。
啟亮的心裏很不踏實,最好上午早點過去,也最好美鵑一下飛機就衝往公安局……
甄伍來了電話,擔心美鵑身體虛弱,讓啟亮下午去機場接她。這正中啟亮下懷,他特別希望能掌握此事的每一步進程。於是吃過中飯,將辦公室電話轉移至手機上,並簡單交代助理下午要做的事,然後就下樓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機場。
接美鵑回家的路上,她手裏捧著一隻骨灰盒,臉上卻洋溢著成功的喜悅,差頭司機不時地從後視鏡裏窺她,估計再借他一個腦袋也想不明白。啟亮試探性地問她身體要不要緊,美鵑說還好。然後又問她是否去公安局把事情辦完再回家?
這宗賠案在他手裏幾乎已經做完,隻要拿到公安局的《死亡證明》,一切便大功告成。但他無權將賠款截留下來,必須按流程彙到美鵑的帳戶上,然後再通知甄伍盡快返給他。
美鵑無心地回絕了,說接下來的事情要回家跟甄伍商量。啟亮聽了失落得要命,心想如今甄伍回來了,他這個外人的意見自然也就並非頭等重要了。
轉而又想起袁靜的話,心裏倒也有些不甘,道:“這回我可是把一切都搭在這件事情上了,唉——想想都後怕呢。”
美鵑陪著一臉歉意的笑,回道:“誰說不是呢,阿伍能有你這樣的好兄弟可真是他的福了。”
這顯然不是啟亮期待的回答,可轉念馬上意識到,這個傻女人甚至有可能連自己老公從他這兒借錢給別的女人買房子的事都不知道呢,更別提與他老公事前的約定了。啟亮又搖了搖頭,便也就住口不提了。
啟亮將美鵑送至小區大門口後折返公司了,窗簾後是望眼欲穿的甄伍。美鵑一進門便給了甄伍一個滿懷的大擁抱,她以為這是甄伍這一秒最需要的。可甄伍顯然更迫切地想看到她此行的成果,急拉她進客廳……
客廳裏,餐桌前,甄伍手捧著《死亡證明書》,逐字逐句逐行,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又一遍,突然閉緊雙眼,仰麵長歎。
“唉——就這麼沒了啊——”
“怎麼了?這不正是你想要的麼?”
“是,是我想要的,不過——我也不曉得,就是感覺怪怪的——有些事情暫時還沒想通。”
“什麼事?”
“比如——你曉得的,我這個人一向比較虛榮,沒錢的時候我會自卑,現在有錢沒身份,在社會上連個角色定位也尋不到,我又虛容給啥人看呢?”
“不要想那麼多了,隻要你人沒事就好,你就當是虛榮給老婆一個人看好了,我要看的。”美鵑安慰道。
“那就從此隱居起來了?”
“對對,你就當是隱居好了,小隱隱於山,大隱隱於市嘛。”美鵑繼續安慰他。
“我看是‘鬼影隱於宅’還差不多——對了,我的‘屍體’是怎麼處理的?”
“昨天在青島火化了,喏——”美鵑指了指進門臨時擱在鞋櫃上的那方骨灰盒。
“天呐——還真周到啊,燒都已經燒好了。”甄伍痛苦狀,又拿手去捂麵,心想,盒子裏那位老兄也怪委屈的,生前八成不是上海人,死後卻成了上海鬼。
“那明天我們就分頭行動,我去公安局,你去殯儀館辦理一下骨灰寄存。”
“天呐——你意思讓我自己去寄存自己的——‘骨灰’?鵑啊——你好有創意啊——”又去捂麵,這會兒多半是玩笑了。
“瞧我這笨腦筋——那都我去辦吧。”
啟亮回到辦公室後按昨晚的計劃給趙鳴去了電話:“你隻鴨孵卵,我借錢給阿伍的事你也跟我老婆講,這不擺明拆我台麼?”
(注:滬語中的“鴨孵卵”是指不懂裝懂的人。)
“哦——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現在才拿出來講?你的反射弧可真夠長的。”
趙鳴著實嚇了一跳,以為這麼快就為敲他竹杠的事興師問罪來了,不過還好,一如既往的戲嘲頑劣口吻,聽不出仇恨。啟亮不過就是找個由頭先鎮他一鎮,來個鋪墊,接下來才進入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