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馮母居京以後,發現兒子改變了以前靦腆的性格,若逢休假,就與人訂交約會,甚或把客人請來,熱議國家大事,切磋文字,飲酒唱和,往往夜深了還不散夥。
老太太好記性,凡是來過的客人,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諸如:滿洲慶霖、諸暨餘坤、道州何紹基、天津王益之、南豐吳嘉賓、曲阜孔憲彝、桂林朱琦、山陽魯一同、仁和邵懿辰、湘鄉曾國藩、無錫張端甫……每遇客至,馮母總給做起可口的“麥飯”熱情招待,使朋輩們非常感激。
頻繁的與人訂交、約會,偶爾帶醉而歸,不免引起馮母的戒心,慮恐兒子初做京官,不自約束,遲早會走上邪路。再三叮嚀兒子勤政守職,贏得上司的好評,“不令多結客”。要像鄰居的餘坤先生那樣,利用休閑時間,繼續勤修學業,努力上進。
餘坤因下斜街南端的寓宅太破舊,也移居到了巷北,與馮誌沂比鄰,隔院書室經常傳出餘坤吟誦詩歌的聲音。有時,馮誌沂回家見母親專注聆聽的樣子,故意問誰在吟詩?母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餘先生唄!先生吟的詩動聽入耳,我還能背誦出幾句呢。母親的話,使他頓然想起餘先生對自己的叱教,記得初次拜訪先生那天,他把曆年作的詩全部拿出請予評點,並且帶有點自負的口吻說:“餘童幼喜讀詩,竊意古人詩非可學而至也,則取近人詩仿之,見者謂:多似袁簡齋、張船山也。”孰料,“君奮筆塗抹,謂:無一篇有當於古人,且諭之曰:子詩近人習氣太重,間露本色乃絕佳,盍求之古人乎?退取漢、魏、六朝、唐、宋詩熟讀之!”
原本想得到餘先生的賞識,豈知帶去的詩作都沒被看好,還給批改得麵目全非,內心很不服氣。回了家,慢慢地冷靜下來,細想了幾天,想開了,認為先生的話有道理,決定“悉取舊作焚棄之”,從頭學起。爾後,凡有新作,必請先生過目指教,輕易不拿出來示人。
餘坤不但詩工甚深,而且為人曠達,不拘小節,馮誌沂既欣賞先生的個性風度,又恭敬的向他討教詩法,彼此之間的師生感情逐漸加深。馮誌沂在《送餘小坡先生出守雅州序》中說:“是時,兩人無日不想見,恒自暮不去,飯至及飯,其飲饌未嚐豫戒,家人其座次酬對,一唯意所適,未嚐為主客禮。他客至,多然怪之,而吾兩人者,但知相見之為樂,不知人世界有是非、毀譽、聚散、離合之足感也。後數年,先生移居益近,而官事及人事益繁,沂亦以職事見拘,兩人恒旬日不相見。然,每讀書有疑及得創解,必以聞,兩家童仆或三、四返。”
十幾年後,馮誌沂在安徽再次看到餘坤的詩稿,仍對先生詩歌的成就讚歎不已:“餘自別君後未嚐廢詩,詩境亦屢變;所遇之境足以發其抑塞磊落之氣者殆過於君,而視君之戛戛獨造,前無古人,殆無一篇足以肩隨其後。故知天資所限,不可強也……披讀再四,追念昔遊如旬日前事耳。”
餘坤的詩賦有何特色?馮誌沂曰:“君詩沉鷙靜細,善發難顯之情,寫難狀之景,其剽悍如古奇才劍客之士,持寸鐵入百萬軍中,人馬辟易;其操縱變化如淮陰用兵,多多益辦,整栗如李臨淮視野,壁壘一新”。
他承認,“蓋吾之學詩,自君始”。
師從餘坤學詩期間,還給馮誌沂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
那是一個月明星稀之夜,他和王益之在先生家談詩,談得興起時,三人遂生清遊之意,於是推案而起,聯袂步出家門。
京城南郊,遺有燒過磚瓦的廢窯,當地人叫窯台,三個人登上去“據地箕坐”,仰望皎月,放開嗓門大聲呼叫,呼叫了一陣子,站起環視曠野,清暉籠罩,撲朔迷離,恍如幻景。餘先生幽默地說:“長安十萬家,也不過如此而已”。繼而,聊起人事、國事,又慨然悲歎起來,似有多少塊壘不得釋懷,竟至淚下沾襟。
約莫快到子時了,三人相扶走下台墩,沿著荒徑返城,不覺來到陶然亭,門關著,進不去,隻好另辟蹊徑;走著,走著,兀然黑壓壓的城牆橫在前麵,再迂回繞行,撥開葦叢,不慎又陷進泥淖裏,三人相顧放聲大笑不止。
就這樣跌跌撞撞,路過農家的菜園子旁邊時,守園人誤以為來了偷菜的賊,趕緊鳴放鳥槍示警,附近菜農聞聲齊來圍逮,火把下才看清是三個穿著齊楚的城裏人,他們如實向菜農說出實情,立即就被放行。
盡管過了很長時間,每談及此,都失笑當時的狼狽,又很珍視那次月夜清遊逍遙縱任的痛快。
馮母起初不喜歡兒子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應酬紛如的社交活動上,經過觀察、了解,方知與他來往的人,都出自大賢之門,個個才學不凡,而且都有職位,也就放鬆了對兒子的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