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寬大的積木(1 / 2)

幼年的某一天,我們用廢棄的木料搭建了一座房屋,有門和窗子,可以供想象中的未來居住。屋子很低矮,並且呈現出不規則的多邊形。它建造在院子裏,占據了很小的一角,多年以後我們已經忘記了它的具體位置,但可以記起它的名字。這就是“寬大的積木”的由來。我們當然沒有住進去,它在記憶的空間裏存活多年,再也沒有長大,低矮的牆壁一如往常。這些年下來,我們積累了許多類似的居所,從南到北,一座連一座,似乎我們已經擁有一個富有的王國,我們終將成為一個地產大鱷。與此相對照,我們在現實的世界裏找不到落腳之地,在生存的邊境線上盤亙多時,到現在為止都住在別人的房子裏。這樣一來,我們就沒有安全感,經常搬遷,並從夢境中醒來,發現周圍非常陌生。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太久,茫然不知歸路。有許多小書,都已經記載過這一切。我們後來也學會了寫作,迫不及待地加入到這一支隊伍中來。相對於故鄉來說,我們確已成了遊子,心靈中產生距離感,無論遠近,對我們都是一樣的。離家久了,我們的思念會像酵母一般發酵,濃稠濕重。我們當然無法建造一座座住人的木頭房子,隻能畫餅充饑,濫竽充數。有人說,流離失所的生活會帶來深層的隱痛,我們以實踐證明了這一真理,並且妄圖改進。現在,我們租住的房子較之以往,明顯大了一些,在新區域的居住時間,相對長了一些。這都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之法。當然,我們都明白這一點,所以但凡想及這一層,我們的痛苦就無以複加。後來也沒有找到緩解的法子,隻是時日愈長,覺得要解決問題也不急在一日兩日,就依舊采取以往的策略,把事情擱置起來。現在,它像是一個巨大的懸疑一般橫亙於我們的生活中。

因之,我對自己的生活得失在心,開始像小婦人一般斤斤計較,麵目愈加可憎。暗地裏,我這樣分析自己的生活:如果日常收入及儲蓄有增長,似乎離穩定的生活便近一步,那懸疑的成分便降低幾成。但是長期以來,保證生活中的穩定性常常成了未知,儲蓄一事便幾番擱置。我曾經做過的美夢一再地重複,時時寄希望於發一筆橫財。這也是多少人曾經做過的白日夢,據說並無害處,反有裨益。然而我檢點自己,還是覺得荒唐可笑,我目下的一切都是瑣碎而鄙陋的。不足以示範於人。更不足以與我在鄉下所獲得的巨大聲名相匹配。但是後者激勵我的自信,使我在城市裏謹小慎微的生活有了一個巨大的支撐。我時時覺得自己的信心澎湃,未有窮期,似乎現實的磨礪也僅止於一個暫時性罷了。當然事實遠比這些複雜得多。如果瀕臨絕境,無論我怎樣絞盡腦汁,似乎都於事無補。在某些時空中,一些事物被人為地放大了。在我看不到的時間暗部,循環往複的歲月河流潛藏多少陳年舊事。我們的回憶與稍後的現實既有關聯,又並非完全一致。這樣看來,出現在今天的我們內心的焦慮也可能是一個係統內部的分支,像我們幼時所搭建的那所積木房子。它本是鄉間嬉戲的一部分。我們現在能夠想起來,用泥巴或木料作為建築材料由來已久。那些廢木料是木匠做活留下的,許多人家的場院裏都有。似乎家家戶戶都做過門扇、割過木窗戶,或者為年邁的老人準備了棺材。但還沒有一個木匠造過一所木頭房子呢。我們的初次嚐試帶著明顯的遊戲性質,因為我們所用的木料粗細長短不一,嚴格說來,根本不是建築棲身之所可用的材料,有一些時候,如果木料的尺寸實在不成規格,我們還需要用斧頭把它截斷或者從中間劈開。但我們的技術不好,在裁減的過程中容易做得過火,這樣一來,我們的“寬大的積木”要多醜陋有多醜陋。然而這也沒有什麼。在我的記憶中,將房子搭建好,用釘子把它們嚴密地組合起來,還做出奇形怪狀的窗戶和門,就算大功告成了。因為是用粗短木頭做牆壁,細長木頭做屋頂,所以房子就俯伏在地上,幾乎低到了塵埃裏,但看上去還算結實。我們墊上柴草,把一隻小狗放在裏麵。

我們用一種簡單的遊戲寄寓自己的生存理想。多少年後,我們聽到“住有所居”這樣的詞,感覺如此熟悉。但因為居住已經成了大大的難題,所以我們的記憶顯得那麼空洞和不切實際。在相當長一段時期中,我都習慣於把父母的家叫做自己的家,把他們目前所住的房子叫做我自己的房子。那房子地處偏遠,不是中心,因此我才離開家鄉遠赴異地謀生。十年過去了,我們的目光在最基本的生活需要方麵長久地停留。我無法準確地預計我們將在這樣的需求中停留多久,就像二十歲的時候,我們不知道到了三十歲這一年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伴隨著時光的遞進,我們的萬丈雄心在慢慢地消解,諸多想法都歸於平淡。時光它還把人帶到了另外的地方,就像火車運載著理想,把人帶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這種想象本身是奇特的。長長的夜晚,曾經有多少次,我們站在陌生城市的街區上,琢磨著自己將會在這一個陌生地待多久。後來返歸這些街區,白晝裏看不到夜晚的特征,我們似乎已經將陌生的成分從頭腦裏驅除出去了。可事實並不如此,是在一些突然的瞬間,受到某種神秘的啟示,那些行將遺忘的往事重新闖入我們的記憶,這一次闖入留下了很深的痕跡,它隨之構成了我們生命的一部分。我們設想,在組成生命的元素中,往事與記憶像一個助動詞。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走過的漫漫一生是與記憶聯係在一起的。更多的時候,在我們的感覺中,生活平淡得如同一杯淡茶水。它似乎能夠清澈見底。可事實卻是相反的。因為在表麵的清淡隻下,混沌才是其真正的核心。說起來,在建造木頭房子的年月裏,我堅信我們能夠依靠一己之力取得所有需要的東西。這是一種頑固的傳承,從開始到結束都沒有明顯的征兆。可是後來,即使心存此想,我們也會掩飾一些。因為我們漸漸發現,我們需要的東西太多了,而且此消彼長,根本分辨不清。我能夠確定的是:有一段日子,我確實琢磨過要做一個水利方麵的專家(這與我就讀的專業是一致的),但結果適得其反,我不僅不能夠向專家這一個目標靠攏,就是連簡單的技術員都沒有做成。原因之一是,從學校畢業之後,我沒有獲得進入水利部門工作的機會。原因之二是,我的專業成績並不好。所以,盡管我有過類似的希望,但在一次次碰壁之後,我終於離開了這一個初衷,而改行當作家了。說起來,這是一件多麼滑稽的事。因為眾所周知,寫作這條道也不好混。這十年來,我的思想上也有過起伏,可是陰差陽錯,我隻能靠碼字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