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那年深秋的一件事,但是現在想起來還是讓我感動,讓我不能忘懷。
我和佳衛認識快十年了,在這十年的時間裏,我們無數次見麵,無數次談詩、談文學,無數次相約去郊外旅行。郊外能有多遠呢?還用得著加上“旅行”兩個字嗎?可是,我們喜歡說“旅行”,因為這樣的旅行雖短,但我們一次也沒有實現過。
直到那年深秋。
佳衛突然打電話給我。
他說:“我們去郊外旅行吧。”
對於他的提議我當然高興,可也頗為猶豫,因為深秋這個季節實在不適合去郊外旅行。
在北方,這個季節早晚已經有霜了。
但佳衛堅持。
我說:“這回怎麼有時間了?”
電話那端,他隻是笑了,沒有回答。
我們所說的郊外叫土門嶺,是個半丘陵地區。我們認識住在那裏的一個農民詩人,我們特別想吃他家的豆飯、烀土豆、炸辣椒醬、蘿卜大蔥白菜心兒。我們給農民詩人打電話,說我們要去,他自然高興極了,早早地站在村口接我們。
那一天,對於我,對於佳衛,對於農民詩人——他叫老李,對於我們來說是興奮的。
在這樣一個以賺錢為主的社會裏,三個早已告別了薔薇花一樣的青春歲月的典型意義上的中年人,還能圍著熱炕頭,圍著小飯桌,熱情奔放地背誦阿赫瑪托娃、普希金,背誦葉芝、雪萊、泰戈爾,實在是不容易了。
讓我奇怪又高興的是,那一天,佳衛喝了不少酒。
在我的印象裏,他是從來不喝酒的。
就這樣,天不知不覺地黑了。
正在酒興上的老李突然說:“我們去點篝火吧!”
“好啊!好啊!”
我欣然同意。
篝火就架在老李家的地裏。
莊稼已經收回倉了,秸稈還沒有拉,一捆一捆地橫在壟台上,月光清清地灑下來,大地一片銀白。我們把幹透的秸稈支在壕壩上,歡呼著,跳躍著,孩子似的把它們點燃。
篝火燃起來了,把我們的臉映得又紅又亮。
“我們接著背詩吧。”佳衛說。
受到篝火的感染,我們詩興大發。
我先來。
我背誦的是英國詩人魏爾倫的《三年以後》。
“小門推開了,在那兒震顫,/我又到小園裏獨自徘徊。/清晨的陽光滿地潑灑,/朵朵花含一顆顆濕津津的星點。……”
接著是老李。
他背誦的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
“在路易斯安娜我看見一株活著的橡樹正在生長,/它孤獨地站立著,有些青苔從樹枝上垂下來。/那裏沒有一個同伴,它獨自生長著,發出許多蒼綠黝碧的快樂的葉子,/而且,它的樣子,粗壯、剛直、雄健,令我想到我自己;……”
接著是佳衛。
他背誦的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致大海》。
“再見吧,大海!你壯觀的美色/將永遠不會被我遺忘;/我將久久地,久久地聽著/你黃昏時分的轟響。/心裏充滿了你,我將要把/你的浪花,你的港灣,/你的光和影,你的浪花的喋喋/帶到森林,帶到寂靜的荒原。”
在劇烈抖動的火光中,我看見佳衛的臉上劃過一串晶瑩的淚花。
他喃喃地說:“我是那麼地恨火,可現在我突然發現,我又那麼地愛它!”
佳衛離開我們已經很多年了,他是一個詩人,發表過很多美麗的詩章。除了詩人的桂冠,他還是我們這個城市一個區的消防中隊的中隊長。我所說的那年秋夜,他複員了,離開了他熱愛的工作。我永遠忘不了他,忘不了那年秋夜他臉上的淚水——因為,就在事隔不久的一次救火戰鬥中,他犧牲了。他已經複員了,完全可以遠離火場,可他像一隻美麗的飛蛾一樣,最終融化在讓他恨、讓他愛的烈火中。
他不是飛蛾,而是鳳凰,我相信,他涅槃了!
老李還在土門嶺種地,前不久,他來電話,對我說:“又秋收了,要是佳衛活著就好了,我們又可以去點篝火了。”
聽了他的話,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