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1 / 1)

我欠了老皮一筆債,我知道,這筆債我無法還清。

老皮是我的朋友,他和我一樣喜歡文學。

老皮寫詩。

那年秋天我的小說獲了省級獎,獎金雖然不算豐厚,但它足夠我償還以前因生計而積壓下的那些借貸。那天一領完獎我就跑到郵局,把獎金分成三份寄給三個曾生活在我身邊如今又去了天涯海角的朋友。走出郵局,我輕鬆異常,口袋裏隻剩下十元錢了,一張巴掌大的紙幣,它真正地屬於我。

有時,一個人擁有十元錢也是十分快樂的。

我將陽光扯在手裏,然後,又乘公共汽車回到我居住的旅館。我對提名我的那個編輯說:“今晚我請你吃頓便飯。”

編輯笑了,點點頭。

我這樣做絕沒有半點的虛假,在我最困難的時候,這位編輯不止一次地幫助過我,我想感謝他一下,沒有什麼地方過分。我們在一起吃過很多次飯了,當然,每次都是他花錢。所以,這次我強調是我請他。

就在傍晚的時候,老皮頭發蓬亂地找到我。

老皮在長春一家地質學校讀書,我們因搞文學而相識多年,老皮的家在農村,他是他們那一帶唯一的一個做成大學問的人。老皮的詩曾一度風靡全國,可他和我一樣,也許因為揮霍也許因為仗義也許因為其他別的什麼原因,活得也很清貧。

老皮馬上畢業了,他在等待分配。

老皮找到我,他黯然地對我一笑,說:“祝賀你。”

我們握手。

我說:“沒什麼。”

他說:“一身輕了。”

我說:“輕了。”

他沒接著說下去,沉默了好長時間之後,他才又講:“我想回老家一趟。這幾天,心裏總像有事,不知家裏會發生什麼,等上班了,怕就沒時間了。”

“還有錢麼?”這是我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很多時候,這句話是怎樣滑出雙唇的我們都無法意識到。我是說,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還有錢麼?”我問。

“沒了。”他答。

我一下子窘迫,臉騰地漲紅,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放在內衣口袋裏的十元錢也縮緊了似的,一動不動地靠著我。我知道,自己緊張了。我看了老皮一眼,他正低頭看著地上的某個東西。我使勁扯了扯整齊的衣襟。

“早來一步好了。”我說。

“沒事。”他說。

我看了一眼天,為了掩飾什麼。老皮也看了一眼,無聲無息地轉過身去。老皮走了,好遠好遠又回過頭來說:“我今兒晚車走。”

老皮疲憊的身影走到街頭才折向左邊。

我揮了揮手。

我撒謊了。

我沒過多地想這件事。

晚上,我和那個編輯如期去吃飯,我倆坐在西安橋頭夜市的一張圓桌旁,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倆吃了兩盤雞爪一盤豆腐幹一盤骨架四瓶啤酒,我記得那天晚上我們的消費十元錢遠遠沒夠。那位編輯對我說:“算了,還是我請你吧。”

他寬容地掏出二十元錢交給攤主,我們歪歪斜斜地踏月而歸。

第二天,頒獎會結束,大家散夥回家。

我也回家。

我依舊沒有過多地想老皮。

我以為老皮不久便會寫信來,他每次回家都是這樣,慵慵懶懶地寫幾個字,道一聲平安。這次沒有。又過了幾個第二天之後的某一天早晨,我的房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另外一個熟悉我也熟悉老皮的朋友驚慌又悲痛地告訴我:“老皮死了!”

老皮無票乘車,乘警抓他時,他跳車了。

我驀地癡呆,好久,一顆淚滴流過我的麵頰,我知道,老皮的車費隻需九元七角。

我把那張還沒來得及花掉的十元錢拿出來劃根火柴燒了,從朋友迷惑的眼神裏,我知道這個秘密現在隻有我一個人收藏著。

隻有我一個人了。

老皮。

§§第三輯 曆史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