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2章 姥姥(1 / 3)

姨父打來電話,謹慎地說出姥姥可能熬不過這個夏天的消息。人有時候明知事情的不可避免,在現實麵前依舊顯得無所適從。我沒有感到突然,淚水還是溢滿了眼眶。做醫生多年,姨父早已到了處世不驚的境界。談起姥姥,他卻沒能那麼泰然自若。他深知我們對姥姥的情感,對於幾乎是姥姥一手帶大的孩子,姨父不能不心懷憂戚。

我早有心理上的準備,隻是覺得不公。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非要讓慈祥、善良的姥姥在晚年得上不治之症!

我說姥姥善良,因為在我的記憶裏,從未見她有過與善良相悖的時候。姥姥還是個虔誠的信徒,長年香火不斷地供奉著心中的神明。她忠實地履行諾言,連一隻小動物也不忍傷害。二十多年前她甚至對我迫害過一窩幼斑鳩的事,憂心慮慮。她不止一次對我講,鳥是有靈性的動物,任何有靈性的動物都是用來愛護不能傷害,傷害別人就在傷害自己。那時我從沒把姥姥的話放在心裏。如今想來,姥姥當時說的話竟是那麼含有哲理,認識也有些空前。

坐下,靜靜地看著電腦藍色的屏幕,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相信已經變了顏色。光標在《姥姥》那個詞的後麵,不停地閃動。我的心裏空空的,室內的空氣也像凝固似的,有種憋窒的感覺。我止不住淚水,同樣止不住在記憶的潮水中湧動的往事。我記事時姥姥已是六十多歲,現在她九十多歲,我從不認為有什麼罪孽非要使姥姥得到病症的懲罰。我不相信一個充滿愛心的老人會有必須受到懲罰的前生!忍不住想起去年夏天看望姥爺的情景。

那天早上,我正坐在電腦前整理自己的文字,母親突然從公交車站打來電話,說姥爺可能不行了。我重複地問了一遍,怕自己聽錯了母親的話。在我心裏姥爺一直是個健康、結實的人,雖然耳朵聾了幾十年,身體卻不顯得差。確定之後,我帶了相機便匆匆地趕往車站。天有些陰,不顯得太熱,有種容易讓人產生有事情要發生的錯覺。在鎮子上轉乘了一輛來往村鎮之間的三輪車。通往姥姥家的路已鋪了水泥,不再像從前樣顛簸。很快就到了姥姥家,還未下車就看到了守在村路上的小姨、舅舅、舅母們,他們焦急的樣子顯然等了很久。我和媽媽一邊詢問著姥爺的情況,一邊急急湧向家中。拴在院門前的黃狗,還是我來時的那條,個頭未見長大毛色卻顯得衰老。阿黃似乎感到什麼,一聲不吭地靜坐在那裏,看著我們魚貫湧入。好長時間沒來看姥姥了,姥姥家的磚瓦房是舅舅前些年從別人手中買來的,因為沒有重新裝修,顯得舊且粗糙。原先我熟悉的老草房早在十多年前拆了,買了這所房子後我隻來過一次,依稀有些印象。

我看到姥姥時,她正端端地坐在和姥爺生活的房間裏,姥爺在她的身前,腦袋倚在她的肩膀上。姥姥比我前次看到的更加消瘦,衣服寬大而有些鬆馳,灰白間雜的頭發又稀又疏,像幹枯的茅草,亂亂的握成髻狀網在腦後。姥姥正在傾力地呼喚姥爺,她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姥爺的滿是老人斑的麵孔。姥姥呼喚的不是名字,而是“二子他老爹”,“二子”是表弟的乳名。之前,他們早已習慣了用表弟的乳名取代對彼此的稱呼。姥姥不間斷地喊著,在她們之間名字已經不再重要,他們所用的稱呼使之更為親近、更有人情味。

我隻心疼地喊了句姥姥,就已泣不成聲,姥姥太過於專注姥爺,沒能聽見我的聲音。她滿懷深情地呼喊著,不厭其煩地訴說著兒女們都已來到的消息。媽媽、小姨也跟著喊起姥爺,她們早已滿臉淚水。也許是親情讓姥爺正在飄遊的靈魂找到了回家的路,他緩緩地喘出一口粗氣。姥姥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她正了正姥爺的身體。姥爺本能地動了動,慢慢地睜開沉重的眼皮,用渾濁的目光掃視了一眼,又緩緩地閉上眼睛,調理著喘息。姥爺已經很老了,很快就要抵達百歲了,一切對他來說太沉重了,甚至連抬眼皮都感到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