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姥爺喘息的機會,姥姥舒展了一下身體,直到這時她才看清站在身旁的我,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姥姥居然一下子就認出了我,這與十多年前那次看了半天才想出來不同。她抓著我的手連連地說著,東伢子也來了。我嗓子哽咽,說不出話。姥姥又開始擦拭眼睛了,這麼多年來,她每次看到我就要流淚,我知道這是因為我早逝的父親的緣故。望著姥姥滿是皺褶的臉,我搖了搖姥姥的手,突然,我發現她的手涼而且輕甚至有些柔軟的感覺。姥姥的胳膊幾乎沒有了肉,沒有一點重量。姥姥感到了我的撫摸,故作輕鬆地笑著,像多年前一樣扯了扯越拉越長的皮膚。人是不是輕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進入天堂?望著姥姥,雖然我一直無法確信天堂的存在,但我相信隻要有姥姥的未來一定能夠進入。
中午時分天氣愈發晴朗,姥爺沒有離開我們,直到現在。那以前,我從不相信奇跡,那以後我不再堅信愛不可以讓一個人的生命留得更為久遠。我在姥爺完全清醒後離開他和姥姥的家,那天,我給他們照了許多張照片,起初姥爺思想混沌顯得不很協調,後來竟笑著配合我。
我還得承認是那一天讓我經曆了人一生的大悲與大喜。姥爺的精神好了,小姨卻告訴我姥姥得了不治之症。我看著麵孔慈祥的姥姥,怎麼也不願相信那是事實。那天我原想在姥姥家過夜,知道姥姥的病情後,我不得不匆匆地離開了姥姥家。我害怕在瘦得隻剩下骨頭的姥姥麵前抑製不住情緒,泄露所有人的秘密。我相信人到了一定年齡已沒有什麼能再對他構成傷害,但我還是不敢麵對姥姥,我要和所有的親人一起盡力地隱瞞著她的病情。
我是哭著離開的,姥姥不知道我的哭泣原因,還以為是為姥爺的生命擔心,她不停地拍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放心吧,姥爺不會有事的。她的安慰更讓我忍俊不禁,淚如滂沱。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兄弟姐妹裏,姥姥最疼的人就是我,也許是因為父親,姥姥對我的愛比任何人都要深。我記得那年離開故鄉時她在村頭送我的樣子,她沒有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也沒有揉被淚水漾滿的眼睛,而是不停地整理著自己斜襟外衣的一角。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卻把所有的話都已說盡了,她的樣子就像一幀永恒的風景,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裏。探親那年,得知姥姥在我走了之後回到姥爺的身邊。臨行前我去看了她,後來就聽小姨說,姥姥偶爾會不自禁地走到村頭,在村口張望著一站就是半天,不知在望什麼?我的淚水再次忍不住地落下來。我知道姥姥為什麼會不自禁地走到村口,但我不想說出來。
二
我重新提起手掌,手指輕輕按著鍵盤。我曾為姥姥寫過幾首詩,但我更想寫篇散文,然而一晃多年,我的文檔裏依舊保存著姥姥這兩個字。不能再耽擱了,我已經失去了很多機會,如果再錯過也許真的來不極了。我知道姥姥不會怨我,她一生不認識幾個字,甚至連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怎麼寫。我卻不能原諒,我可以原諒自己沒有遠大的理想和誌願,卻不能原諒自己對諾言的輕許。
望著電腦,我再次想起姥姥。三十六年前,我在蘇北平原一個叫陳樓的村子裏出生了,我的出生沒有給人們留下任何可以造勢的話題,隻給一部分人帶來了歡快,因為我是男孩,是她們心目中的香火繼承者。記憶對一些人來說是幸福,對於我並不快樂。我才打量了穿軍裝的父親沒幾天,父親就與我天各一方。母親在村裏擔著婦女主任的工作,經常到鄉裏開會,幾乎沒時間顧及我們。姥姥就是在這段時間來到我們家的,此後的十多年,她的愛護一直伴著我們茁壯成長。那時,我不理解母親,不知道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中,母親是受傷最重的人。如今想來,母親隻所以拚命地工作,也許隻有工作才能讓她得到暫時的平靜,在時間中磨平內心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