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個普通農婦，像我的很多鄉親。記憶裏姥姥給我們的隻有愛，沒有恨。我一直記著陳樓那個村子，在中國，陳樓名不見經傳，它沒有曆史的滄桑也沒有什麼遺蹤或古跡。我記著它，更多的是因為姥姥，因為充滿溫情的往事。
鄉親們因為父親對我們格外照顧，姥姥更是倍為疼愛，但從不寵慣我們。記得有次和鄰家男孩打架的事。小時候我們最忌諱提家長的名字，覺得那是對他們最大的侮辱。我常常引父親為榮，在鄰家的男孩突然當麵說出我父親的名字時，我豪不猶豫地和他打了起來。鄰家的男孩大我兩歲，卻被我近乎瘋狂的舉止嚇壞了，結果誰也沒有討到便宜。我抓破了他的胳膊，他咬破了我的手掌。姥姥趕來時我們都在哭著。姥姥沒有說話，隻是用她的斜襟的上衣給鄰家的男孩清理傷口，還安慰他。原以為姥姥會偏向我，沒想到竟把我晾在一邊，我哭得更加誇張。姥姥沒有理睬我，依舊專心致誌地護理著鄰家的男孩。隻是，在幫我擦拭出血的手掌時，姥姥的眼裏滿是淚水。我嚇得連聲也不敢出了，在姥姥拉我去鄰家道謙時，雖滿懷委屈卻還是滿心不情願地跟著去了。
鄰居沒有埋怨我，他們像姥姥訓斥我一樣訓斥自己的孩子，還從家中拿出當時最奢侈的食物——紅薯幹，分給我們。我們一起吃著紅薯幹，很快和好如初。在農村，孩子鬧了事，家長很少批評別人的孩子，似乎那樣不是對對方的最好交待。而今，在看到自己的孩子與別的孩子打架，我就會不由自主想起姥姥。每每看到身邊被寵慣和驕縱壞了的孩子，對姥姥又會更加敬重。
三
姥姥在我家呆了16年，16年，我對這個數字充滿驚訝，如果不是母親確切地告訴我，我都不敢相信。5840個日子，它占據了姥姥整個生命的多少部分呢？人的一生如果用16年為一個階段來分，能分出幾個呢？而姥姥的一生除了給我們的16年，還有姥爺、小姨、舅舅、表弟，她有多少時間留給自己呢？現在，姥姥依舊愛著她的子女愛著我的姥爺。一個人活到忘了自己，那該是一種多麼高尚的事情呀！我奢望著一個奇跡，隻是奢望。
當我偶爾從母親的口中得到了姥姥的名字，我很感動，也很慶幸自己能保留住姥姥的名字。張言珍，姥姥的名字普通得沒有一點特殊，但像她那個年齡又有誰會記著她們的名字，很多時候她們總是被夫家的姓和和自己的姓與氏所取代呀！如今姥姥依舊不知道她的病情，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我知道姥姥的病情，卻不能告訴她，就像所有的親人一樣。我不知道姥姥還能堅持多久，我隻能抽時間去看一次，又不敢常常去。
突然，我感到一聲輕微的喘息，我隻顧盯著電腦的屏幕，回想往事，沒注意兒子溜進了我的房間。
“爸爸，你哭了，是在想太姥姥了麼？”兒子稚嫩的童音讓我吃了一驚，原來我不知何時已在剛剛打出的那行文字後麵，插入了去年夏天為姥姥拍的一幅照片……
姥姥/我知道你那雙泥裏來土裏去的小腳/走不慣高高的樓梯/走不慣滑亮的地板磚/走不慣城市的節奏/以及我們單調，枯燥的生活/姥姥，看著她瘦瘦的身體/就像看到今年秋天未收成的癟穀/我的心情總是無法平靜/不平靜的還有我的又開始溢淚的眼睛。（《姥姥》）
我曾說過，有機會一定要帶上姥姥、姥爺到我在的城裏住上一些日子，十多年前，我回到小城時還沒有自己的房子，等我有了自己的房子時，兩位老人再也不願意來了，他們輕意不再走動任何親戚，更願守在自己的小屋。我理解他們的心思，心裏卻一次次湧起舍不得的感情。
姥姥，我唯一的姥姥，因為唯一，沒有誰可以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