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鬱按捺住了想往後退的衝動。
還好,眼前的中年婦人,雖然長著帶侵略性的美貌五官,和嚴肅冷漠的神情,但她嘴角勾起來的時候,其實和程曦是一模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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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鬱在這裏住了三天。
林鬱沒有再見過秦夫人,倒是程曦,在三天後的晚上,被叫了過去。
當時天已經黑透,坐落在半山的別墅裏燈光昏暗,花房裏卻燈光通明,隔了落地玻璃窗,仍然可以看見那裏麵茂盛的草本植物,花開得正燦爛。
程曦陪她靜靜坐了一會。
說起來,母子之間,倒難得有這樣平靜相處的時刻,不是程曦刻意疏遠,就是她想要囚禁程曦,這還是第一次這樣心平氣和,沒有各懷心思地坐在一起。
“多久了?”程曦忽然問她。
她看了一眼程曦,才意識過他問的是自己的病。
“不久,年前才知道的。”她側過臉看花房,嘴唇蒼白:“常見病而已。”
“什麼常見病?”程曦不是會被她輕易敷衍過去的。
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很冷,像是在沒心沒肺地慶幸,又像是在嘲笑自己這一生枉與他人做笑談。
“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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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事情,其實都沒有太大波折了。
她的身體急劇直下,秦家那邊的權力是早就交出來的,秦贇年紀還小,秦家那些老人都不是吃素的,一個個都想當攝政王,連港媒小報都暗自嘲諷,笑他們吃相難看。
畢竟是林家嫁出去的女兒,那邊也隱約得到風聲,遣了她弟弟林丹朱過來看,程曦當時在這裏,出門的時候撞見自己這位“小舅”,也是三十歲的人了,蒼白膚色,優柔寡斷的神色,林家這些年每況愈下,他當記首功。
這世上有些事往往就是這樣,寧願拿給別人糟蹋了,也不願意給你,但凡心性小一點,都要氣出心魔。當年林辰碧如果有半份家業傍身,在程家麵前腰杆子能硬上一點,結局也不至於那麼難看。
好在,她都不在乎了。
秦贇也來過,不過不是探病,而是來問什麼東西,關起門來談了什麼,誰都不知道。隻是秦家的這位新家主最後是摔門而出的,氣衝衝走了,從此直到她死,再沒來過。
程曦一直留在這裏。
癌細胞轉移,她時日無多。再耀眼的美貌,也一天天枯萎下去,漸漸消瘦,蒼白,進食困難,聖誕節之後,她一直靠點滴維持。精神漸短,一睡就是一天。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卻一直是冷硬固執的樣子,打探消息的不是沒有,隻是她手段仍然狠厲,三番兩次,起念頭的人就少了些。
程曦一直陪著她。
她冷漠、獨斷、蠻不講理,愚昧,無數次想綁住他,也曾是他最大的阻力。
但她卻從來沒有放棄過他。
所以他陪她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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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的時候,寒流來襲,是整個冬天最寒冷的一天。
程曦坐在她床前,彼時她已經昏迷整整三天,後事都已辦好,這邊的習俗是嫁女不歸,她是要葬在秦家的。
淩晨時她醒過來,窗外草木掛霜,溫房裏花開正盛。
她很平靜,跟程曦說了一陣話,就算在最後關頭,她仍然神誌清醒,條理清楚,秦家家大業大,她接手這許多年,雖然常常被那些長輩掣肘,也留下許多後路,而今都交付與程曦。
她知道這些事,所以恨程則鈞,當初程曦被刺殺,她找上程則鈞,程則鈞說形勢比人強,說情非得已,說程家無數雙眼睛在看,牽一發而動全身。
鐵了心要狡辯的話,借口何止一百個?
隻是都過去了。
這世界很涼薄,人活著,才有情分,有顧忌,往後她走了,程曦是砧板上的肉,他才二十歲,上大學的年紀,如何敵得過那些虎視眈眈的老怪物,她再怎麼竭力多活一兩天,也無法護得他周全。
當初程曦拿話激她,怪她束縛他,怪她不放他自由,說她不為他計深遠。其實私生子哪有什麼深遠,他本就是她二十年前偷出來的一個寶貝,見不得光的孩子,是那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能活一天,便是一天,她若死了,洪水滔天,她也管不了了。所以她才到死也不放心。
然而這些話,她都說不出來。
她是林家長女林辰碧,巾幗不讓須眉,平生難有小兒女情態。唯一一個她會對他說軟話的人,已經於二十年前,與她恩斷義絕。
這些話,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說出來。
她隻是告訴了程曦那些密碼,那些路線,那些無路可走時可以投奔的人,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她連遺書都已寫好,是怕自己病重之後頭腦不夠清晰,錯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