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春節的春。小孩子像一堆紅蘿卜四處滾動,他們兜裏多了錢,還有鞭炮,眼睛東張西望。柴火垛的積雪把孩子臉蛋映襯鮮紅。春節駕到,它被廚房大團的蒸汽蒸出來,天生富足。人集體換上同樣的表情:憧憬的、采購的、赴約的、疲倦的,打底是豪邁的表情,即春節的表情。一隻小白狗往桑塔納車輪撒尿做記號,一會兒車開了,上哪兒找這個記號呢?春節把小狗樂糊塗了。春節是家家召開的總結表彰大會、烹飪大會、時裝發布會、項目規劃會,參與人士為全體國民。
春是春雪的春。正月的雪,是天送給地的一筆厚禮。若半尺厚,春小麥就有了一床暄暖的厚被。雪沃大地,黑龍江省進入童話,吉林省進入版畫,遼寧的雪待不上幾天就化,氣溫高。春雪飄落,帶著傘翼,旋轉而下,把枯草包裹晶瑩。屋頂的雪借陽光變為參差耀眼的簷冰,一邊淌水,一邊延伸。
春是春分的春。每年3月30日前後,太陽抵達黃經零度,晝夜均,寒暑平,陰陽相半。這天正午,在太陽的腳步落下那一刻,被天文學視為北半球春季的開始。保定農諺唱:春分麥起身,一刻值幹金。
春是春水的春。庾信《燕歌行》:“洛陽遊絲百丈連,黃河春冰千片穿。”春冰薄如翼,撿一片放在手心,透出鮮紅的掌紋,與玻璃一般。俄爾縮為水。春水浩蕩,越嶺翻山。舊日的東北土匪,此際出山拆冰。桃花水下來,冰塊擁塞河道,影響木排運輸。商人請胡子(匪)拆冰,匪們喝過酒,上冰,撐木杆左支右絀,轟隆一聲,冰泄河通。胡子或永久失蹤,或從哪個地方爬上岸,掙的是舍命錢。大部分江河,冰化水,如魚下鍋,酥了,碎了。我的感覺,冰在春夜比白晝化得快。春水流桃花,落紅搭上了薄冰的小舟。想起黎錦暉那首《桃花江》:“有人說,說什麼?桃花江是美人窩。桃花千萬朵,不如美人多。”
春是春草的春。柳枝在河麵練習書法,字被波紋抹掉。不覺間,地上浮現密密麻麻的字,連成片是草書,它們是春草。草是春天的信函,連篇累牘,蘸著綠色的墨汁,寫到天涯海角。有人說,畫蘭須備書法功底,苛求於“筆”,“墨”則次之。而草的象形書法,撇捺通脫,開張奔放,是米芾的行草。這些草書,叫“大地回春帖”,被大地當衣裳披在身上,向夏天走去。
春是春耕的春。祭土神的春社過了,“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春牛登場,地表陽升。農人扶犁揮鞭,頭頂有燕子飛掠。莊稼人開始忙了,把糧食從地裏忙進倉裏,春耕是頭一天。
春是春天的春。唐代稱酒為春,“軟腳春”、“壚頭春”等。曲藝界稱相聲為春,“寧送一錠金,不教一口春”。《詩經》裏,思慕異性是春,“有女懷春”,在大自然看來,隻有春天才是春。杜甫《臘月》詩:“侵陵雪色還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條。”春天所以為春,是萬物皆萌、四季輪回的新一輪又開始了。春天所以叫天,是天的心情很好,江河風雨,溫潤和順,柳絮亂飛也沒惹老天爺生氣。春天裏,管弦樂隊應該去田野裏演奏。鮑羅丁《在中亞細亞草原上》或者德沃夏克《斯拉夫舞曲》,均廣大深厚,田野吐出帶甜味的呼吸。在春天,大地的胸膛潮濕澎湃,讓生長的生長,讓冬眠的醒來,讓花朵在堅硬的枝頭站成一排排蝴蝶,讓孩子在鄉村的學堂裏朗讀。
教員(溫柔):“春……”
孩子(倔強):“春!”
教員(端正):“春天的春……”
孩子(強烈):“春天的春!”
喊聲太大了,屋簷的小鳥驚飛,風從樹林跑過來,看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