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山麓的涼意近秋。石頭砌的池子裏溫泉的湯水蒸發白霧;蟬聲織出一片比霧氣更密的網,尾音拉得很長,似有倦意。
我在池子邊上跑步,迎著空氣中溫泉的硫黃味,繞過橋,麵臨一大片荷花。
荷花長於綠琉璃似的瓷花盆裏,沉在一尺多深的水裏。這樣,它們就不必被人們說成是出汙泥而不染了,這一片水塘沒汙泥。花盆小,荷花開得也小,一朵朵隻有拳頭大;比洗臉盆大的荷花更玲瓏可心。
我坐在鵝卵石上看清晨的荷花,目光幾與花瓣齊。未經意間,覺得荷花像欲開又攏的嬰兒的手。花比嬰兒的手大些,但其紅肥圓攏都像嬰兒的掌心掌背。怪不得佛菩薩喜歡安坐在荷花裏,花瓣如一個個手印。手指拈出不同的手印,代表修道人不同的心意。荷花的手印無外喻示美,或開示美。其美紅白相間,美而圓滿。這麼大一朵荷花竟被細莖孤零零地舉著,高出水麵很多,顯出此花卓然不群。這枝細莖舉得也好,不偏不倚剛好舉在荷花的中間。因此,說荷花如一個燈盞也算貼切。花心是一截蓮蓬,可作燈盞裏的蠟燭,隻是沒火苗而已。現在是早上,不必點蠟燭。
我起身接著跑步,沉迷花草消磨意誌。順一條汽車路往山上跑,過玉米地,見鬆鼠上樹、鴨子下河,繞過一片蘋果樹林下山。從高處再看這片荷花,像見一隊迎親的隊伍:荷花騎馬坐轎,在一片綠葉的擁簇下,涉江而來。我覺得紅花、圓葉、綠葉都是民間故事的題材,仿佛荷花比別的花更有故事,要不然,荷花怎麼會騎馬坐轎?它高高在上,左顧右盼都是漣漪。老百姓發明了荷花仙子之說,月季比它更豔麗,也未配仙名。
陸地上的花生長在泥土裏,花邊上還有青草、樹木,還有爬來爬去的螞蟻。而荷花的背景特幹淨,隻有水。水如一麵鏡子,映襯荷花嫻靜。風把水麵吹起皺紋,荷花因此多情。它在風中微微俯仰,似頷首,似含笑,最似欲言又止,姑且如此吧。其實荷花顏色很豔,算是桃紅。我猜這種顏色並非出自荷花本意,是上帝指定的顏色。其他的花配上這種顏色會顯出俗,人穿荷花色的衣服會極俗,而荷花卻不俗。一來它的豔紅有白色在下麵托襯,二來水麵實為暗調子,顯出它新鮮,甚至童稚。它有如嬰兒般的手掌即有童稚意趣。畫荷花是文入畫的主要題材,源頭是八大山人朱耷。數不清的畫家仰慕八大,心摹手追,但畫出來就俗。荷這種東西容易畫出敗意,不鮮靈。從技法說,中國畫的看家本領——皴法,畫荷基本用不上。傳遞荷花精神,關鍵看畫者能不能掌握骨法用法。好筆法筆筆是中鋒,蒼潤鮮明,這是功夫,也是境界。暈染之類的手段畫荷隻算小兒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