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査惱? 溫泉上的月亮(1 / 2)

查幹努德村在烏蘭紮德噶的西北方向,靠近汗山,植被好,這裏還有溫泉。

我天黑後住進來,看不到景色。第二天早上,沒等醒過來,已被鳥和蟲子吵醒。我住的房子包圍在樹林裏。蟲子喊叫:篾~篾~篾,中間穿插圓潤的鳥鳴,比蟲子鳴叫高雅得多。我躺在炕上想,林中到底有多少種蟲子和鳥呢?它們被青草和密密麻麻的樹葉遮蔽著。它們不須走南闖北就擁有一個繁茂美好的世界度過一生,多好。露水、陽光、食物、床,在樹林裏應有盡有,何必到外邊去呢?我昨夜人住的時候,一彎新月從樹林縫隙露出半張臉,其神秘莊嚴會讓鳥兒感到身在天堂,怪不得它們不停地鳴唱。

我覺得我不要再矜持了,應該去拜訪這些蟲鳥先生女士。但出門之後,我把蟲鳥忘記了,吸引我的是大片的野花。

剛剛清晨,小花早已仰起明媚的臉迎接天光。按照人的功利的思維,人所有的美好都是給人看的。野花不這樣想,它們在荒山野嶺照樣顯露最美,不為誰看,隻在不辜負自己的一生。我眼前有一朵小黃花,它的臉多麼幹淨,好像用畫筆剛剛畫出來的,顏料還沒幹。但花的麵龐的色澤和露珠的質感畫筆根本畫不出來的。我看眼前這朵花,感覺人對花的形容多麼無奈——鮮豔、嬌美,都不準確。樹林裏的小野花獨自開放,並不嬌,也不柔,應該叫勇敢。鮮豔的鮮還靠譜,它多麼新鮮,像嬰兒剛剛來到世上。然而它每一天都這麼新鮮。小孩子的臉三天不洗就成髒猴了,好多吸煙喝酒的大人,臉怎麼洗都是髒的。它不豔,是質樸。小黃花在風雨裏保持著最清潔的臉。它仰著臉,像對人說話,又像聽人說話。可是,小黃花,我能對你說些什麼呢?你比我們都純潔,都漂亮,一點壞心眼都沒有。我給你起個名字吧,管你叫二丫。

我不知二丫在對我說什麼。從物理學講,人所能聽到的聲音是極為有限的,人的耳朵聽不到更多聲音的波長,也聽不懂昆蟲之間相互傳達的由一組化學模塊編組的信息,它並非是物理學的聲音。虎嘯狼嗥、貓咪叫春和人作報告都是聲音,“叫”是哺乳類動物獲取信息的方式。而那些在人類看來屬於“啞”的生物,比如草木、魚類以及不發出聲音的小蟲,自然有自己的語言,隻是人類聽不到而已。小黃花二丫對我說的話是什麼呢?我估摸是這樣:

你好!小黃花說,你走了多遠的路?

花兒們像孩子一樣,喜歡奔跑,可惜不會,這是它們最遺憾的事。小花隻好等風,讓風把花信吹到天涯海角。這麼著,花又轉世去另一個地方度過一生,也許是馬路邊上,看人流車流;也許在懸崖邊上,看小鳥從身邊飛。花的一生又一生在這片土地上開放、枯萎、再開放,比人之東奔西走的一生好得多。

出了樹林,見一片長青草的土堆冒出白氣,像蒸饅頭的大鍋剛揭開蓋子,白氣彌漫幾十米。早上有人在草原蒸饅頭嗎?那得是二十多口大鍋。我走過去,白氣彌漫方圓一百多米。土堆高,我還是看不清什麼在冒氣。也可能牧民企業家建的汽水廠爆炸了,浪費了這些氣。

登上土堆看,原來是溫泉。每個池子長寬約四五米,鵝卵石砌裏,看上去斑駁古舊。如果你願意,說它始建於清代、康熙皇帝在裏麵治療過靜脈曲張也未嚐不可。1個、2個、3個,一共9個溫泉,浮漾著白霧。這時候,有趣的一幕出現了,走過來幾個人,年齡不小,有男有女,女的穿大裙子。他們脫了鞋,直接走進池子,坐下,水漫脖子,相互談笑風生。用赴湯蹈火這個成語的前二字形容他們很靠譜,他們接觸水像接觸空氣一樣毫無隔膜感。

有一個人看到我,手勢比劃,讓我入湯。我不行,隻帶一身衣服,下不去。到邊上,看到跟我說話的人留紅胡子,說俄語。他們的相貌都像蒙古人。果不其然,他們是從俄聯邦來的布裏亞特蒙古人。

這些布裏亞特蒙古人出浴,把外衣和裙子脫了擰幹,放在草地上晾,然後躺成一個個大字,曬太陽。

紅胡子布裏亞特人邀請我像他那樣躺下,我覺得我沒什麼理由躺成一個大字,說,我不會。

他一骨碌爬起來,用蒙古語說,在自己的土地上,你連躺都不會嗎?

我被他噎得沒說出啥。

他說,躺,是最安全的姿態。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和母親的懷抱裏才能放鬆地躺著,你難道不會躺著嗎?

我被他逼得隻好躺下,閉眼睛。陽光照在眼皮上,混沌通紅。

您叫什麼名字?我問這個紅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