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機會抱著自治區“先進個人”滿街裏走,還是10年以前,也就是1984年秋天的事情。
“先進個人”當時隻有1歲,她是我女兒鮑爾金娜。所謂“先進個人”,有時也不計較年齡大小,而觀其先進程度。但鮑爾金娜當時肯定是全自治區最年幼的先進個人了。在我國,先進個人往往滿臉風霜,是目光深邃的,甚至是白發蒼蒼和麵色悲苦的。他們往往在某一領域蘇武牧羊一番之後而先進。
鮑爾金娜並沒有付出什麼就成為先進個人。當街道的幾位幹部前來考察時,鮑爾金娜坐在床上,屁股底下墊著籃球褲改製的尿布,身穿她表哥穿剩下的如阿凡提長袍的那種豎格的衣服。街道幹部圍攏研究她,鮑爾金娜毫無懼色,黑眼珠閃著光芒,上身一躥一躥的,笑著,嘴角流下亮晶晶的黏而長的涎水。
一位幹部說:“呀好撓,呀好撓。”
鮑爾金娜雙手握住又鬆開,循環往複。
“好!好!”幹部中肯地稱讚。接著,大家又參觀了臥房的環境,看到了鮑爾金娜環身的玩具、錄音磁帶及其他,然後退出了。
不久,有人告訴我們,鮑爾金娜成為“內蒙古自治區優生優育先進個人”,當時她隻有幾個月,所謂大器早成。因為這是“聽說”,因而獎金與證書均沒有。
我問街道幹部:“誰是優生優育先進集體?”按照邏輯,我女兒是先進個人,我和我老婆必是先進集體。街道幹部用手臂畫了一個圈兒,說“咱們這一片沒有”。言畢,又補充一句:“你家閨女那也是層層選拔的,街道報到區裏,區裏報到市裏,最後報內蒙。”
赤峰人習慣把自治區稱為內蒙。而在外地,譬如沈陽並不把省裏叫做遼寧。
上邊又派人拍照片,我們一家人換上較好的衣裳,鮑爾金娜則繼續“呀好撓”。後來,照片在中共赤峰市委南牆的較重要的櫥窗刊出。照片上,我老婆燙發,戴著眼鏡,清秀可人,她假裝手指畫報,對鮑爾金娜進行優育。我在沙發另一端謙遜地微笑,也在看畫報。照片上隻有鮑爾金娜是本色表演。身穿水兵式樣的羊毛衫——這是我離開新華社大連分社時為她買的,雙眼烏溜溜的,張著嘴,仿佛要發出俄語的元音“〇”。
櫥窗上標著先進個人雲雲。這幅照片給人一種暗示,如果是知識分子(我和妻子都戴著眼鏡),家境優裕(當時市場經濟未啟動,掙工資而無負擔者,家境都優裕),注重智力投資(畫報是從我所在單位赤峰廣播電台資料室借來的),那麼這家的孩子已宜於成為“先進個人”。
究其實,所謂“優生”是我老婆生得好,這在照片上是無法表現的,能顯示的隻是一種虛假的優育。街道的幹部們並不知道,鮑爾金娜出生後,在內蒙科技出版社我父親的寓所啼哭月餘。我母親延請名醫往來穿梭,診斷意見分為兩派。一派為“肚臍潰瘍派”,即鮑爾金娜臍帶感染,痛極而啼。另一派為“饑餓派”,稱小女奶水吮入不足,而吾妻乳房腫脹乃假相,實無奶水。事實證明,那位從鄉下調上來不久的“饑餓派”醫生說對了,這又是一個少數人持有真理的例子。鮑爾金娜實被饑餓所迫,不得已才悲啼。從這一階段來看,是不能夠叫做優育的。但街道幹部著眼於大局,她們注意到我們兩口子身量較高,較有文化(同為中專畢業)。吾妻當時是實驗小學較有成績的教師;而我由於患神經衰弱痊愈時間不長,顯得緘默沉著;而我母親投身計劃生育工作凡20年,兢兢業業。這都是鮑爾金娜成長為“先進個人”的有利條件。至於某些事情,譬如我大伯布和德力格爾在鄉下已經癱瘓,我堂姐夫金山由自己賭錢發展到把兒子小敖浩放在鞍前倆人騎馬到外鄉賭錢,都屬於無須計較、既往不咎的事情了。
鮑爾金娜成為“先進個人”後的另外一件大事是王景雲進入了她的生活。
王景雲(以下簡稱景雲)是翁牛特旗橋頭鎮人。她剛到我家時,身量不高,麵色不好,表情木然。每當我來到一個新的環境,特別是別人的家庭時,表情也一律木然。如果不木然,難道能夠欣然或憤然嗎?景雲來給鮑爾金娜當保姆。魯迅先生曾在《阿長與山海經》與《阿金》兩篇文章中說到這種為別人做傭人的職業,並稱此業“說得好聽些叫保姆”。魯迅是將這稱呼與滬人的“娘姨”比較而做出的判斷。我聽不出保姆有什麼地方好聽,但景雲比長媽媽與阿金出色,更準確地說是優良得多。在以後的日子裏,她與鮑爾金娜建立了情同手足的聯係。
當時我家住在電台家屬院雙陽的兩室樓房裏,抬頭即見南山(赤峰市南麵的山名日南山,但無菊花與竹籬)。東屋是書房,矯情稱為客廳亦可,地麵被我請來的友人朱繼新以油漆塗成立體的方塊,致使某來賓進屋不敢舉足,怕踩著方塊的“尖”;另一來賓見此而目眩,亦不敢舉足。這是景雲的臥室。西屋為我們三口人所居,擺著白色的組合櫃與白色沙發。我不明白當時為什麼會選擇白色,這樣一種尖銳脆弱與其他顏色很難溝通的色彩做家具顏色。它可能包含著對純潔的向往,也包含著拒絕(即與眾不同)。我個人性格中,拒絕別人與親近別人的傾向比常人都嚴重。這是我在1984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