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中國文明和西方文明在起點上的確出現了重要的差別,一個走向農耕,一個走向商業。這個差別在最初無所謂高低,都是為了生存,但是這種差異卻直接影響到了思維方式,影響到了文學藝術,也影響到了詩歌。
農耕文明的特點,有一點非常明顯,就是“看天吃飯”,也就是它的生產活動要密切地依賴於大自然。這一點影響了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文化的適應性追求。人類生存需要適應周邊的世界,生命需要與周圍的生存環境相適應,不是對環境的征服,不能逆天而行,要順應,因勢利導才行。這裏有很深的智慧。大家有機會去看看成都郊區的都江堰,就知道它比很多的現代工程都偉大,而且曆經幾千年了依然在發揮作用。都江堰一點都沒有破壞自然,那麼洶湧的嶇江水到這裏一下就被李冰父子給馴服了。到發洪水的時候,江水從外江流走,而到了枯水期,又有辦法把水引到需要的地方去,而且還考慮到了排沙的問題。當今世界上所有的水利工程最大的困擾就是積沙問題。黃河的三門峽水電站從一建立起就因為泥沙問題而不能正常運行。現代人光想著如何改變自然,最後破壞了自然的規律。而中國古人的智慧是很難得的。中國古代文化的成果都是和這聯係在一起的。比如農業的二十四節氣,對農業與氣候環境的描述相當準確。包括我們今天常常談論的中國文化的源頭,像河圖洛書、周易八卦,這些東西都體現了一個共通的精神,就是認為人類的活動和自然的變化是一體的,和自然之間是可以互相印證的。英國人李約瑟有一部著名的書——《中國科學技術史》,說的是中國古代有什麼樣的科學技術。這本書采用的是今天西方科學的分類方式,包括曆代天文學的發展等等,其實這是不準確的,這是拿西方的天文學概念來看中國古代對天體星球的描述。實際上,中國有自己的“天文”意識,但沒有今天西方式的天文學,中國的“天文”不是為了研究天體本身,而是為了大地上的“人事”,因為在我們看來,這世界萬物是普遍聯係的。這種適應環境和普遍聯係的觀念才是我們的文化的特點。
中國文化後來的兩大重要思想學說都是走的這樣的思維方式,一是儒家,一是道家。道家走的就是天人合一的道路;儒家實際上追求的也是人和社會的相互適應。一個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一個追求人與人的和諧。這個適應背後的理念是對人自身生命的一種定位:人在宇宙中絕對不是作為一個主宰者出現的,人是宇宙的一分子,也是周圍生存環境的一分子。所以在我們的思維中,不會刻意突出個人的決絕的姿態,那種主宰世界的姿態。這就影響了文學藝術,影響了詩歌。在中國詩歌裏自我的形象和西方的不同之處在於,它不會特別突出個人的主宰統治地位,雖然也有像李白式的豪放,但是總體上,我們的詩教傳統強調的是抒情要有節製,哀而不傷,樂而不淫,怨而不怒。這就是中國詩歌的“詩教”理念。這樣的傳統就是詩歌抒情的有限性,要適度,不能張揚,尤其不能張揚絕對的自我。
而商業文明則不一樣。一個商人在經商活動中,恰恰不是要藏匿自我,和周圍群體取得妥協或和諧,相反要突出自我,突出自己的智慧。古希臘的傳說中也常常是英雄和海神展開搏鬥,最後取得勝利。後來古希臘的文明也向這一方麵發展。在這裏個人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個人是這個文明形態要保護的中心。
農業文明強調集體,必須依靠集體方式進行,才能保證成功,而且要有一個統治者、一個權威。因而農耕文明同時產生了它的集體性和權威性,權威領袖的地位是非常重要的。有人認為東方專製主義從此就誕生了。美國社會學者魏特夫有個著名的觀點:中國的集權專製是和黃河泛濫聯係在一起的。黃河經常泛濫,治理黃河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如此龐大而艱巨的工程必須要一個強有力的領導來整體指揮治理,因此就逐漸鞏固了一個權威的力量。這裏所說的也是農耕文明遇到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古希臘在一開始,其城邦製度就與君主專製不同,被稱作“古典共和製”。其核心理念是“主權在民”。古希臘城邦的最高權力機構是公民大會,適齡公民都可以參加,城邦裏的重要事情都在這裏決定。古希臘最重要的建築也是開會的場所。它雖然也有政府,但隻有執行決議的功能,行政官隻能執行決議,其權力受到限製。甚至為官也是義務的,沒有報酬。據說隻有一種人有工資,就是警察。但是城邦裏,隻有奴隸可以做警察。這些規定是環環相扣的。還有就是“法律麵前,人人平等”的意識已經產生。舉個例子,古希臘雅典城邦曾經最有名的兩個行政官,一個是梭倫,一個是伯裏克利斯,梭倫改革完善了雅典的城邦民主,而伯裏克利斯時代是雅典民主製度的極盛期,兩個人的聲譽威望都很高。在他們兩個人的統治時期,都曾有他們的親戚、老師等卷入官司,但這兩個如此顯赫的人都沒有絲毫的權力幹涉司法過程,他們的親友大都打輸了官司。可見當時的政治製度設計有效地保證了個人的權利。在它整個的文明形態中,個人(當然首先必須是城邦公民)的權利地位是不可侵犯的,這是城邦文明要維護的核心。這些理念的建立與當時具有的商業文明的氛圍有關,其目標是維護商業社會的基礎——個人的利益。
這樣也就影響到了他們的文學。古希臘的詩歌在藝術的高妙複雜性上不能和我們的《詩經》相比,但是其中所體現的個人的傲岸精神卻很有特點。有一首詩《將軍》,寫的是一個士兵眼中的“將軍”,隻有四行:
那位將軍我不喜歡,他邁大步,
卷發整齊,自鳴得意。
我寧願看見一位將軍,腿彎人矮,
兩腳站得穩,心中勇敢。
詩寫得很直白,但很有自己的個性氣質,這位士兵在將軍麵前絲毫不卑躬屈膝,沒有一點逢迎的姿態,他把將軍看得很平等,隨意加以評論。由此可以看到古希臘詩歌所包含的品性,和我們的詩歌是大相徑庭的。農耕文明和商業文明的差異,體現在詩人的主體地位和姿態上就是不一樣。當然,詩歌的基本思維與表達也有差異。古希臘的詩歌基本上都是直抒胸臆,都是大白話,就像這首《將軍》。中國古代詩歌走的則是另一條道路——觀物取象。不是把自己的內心情緒直接抒寫出來,而是借助對外在景象的描繪來傳達自己的內心感受。這是中國詩歌藝術表達方式的特點,但未嚐又不是中國人日常生活的特點。暗示、象征在中國古人日常生活中的使用頻率在世界民族中算是很高的。在古老的詩歌總集《詩經》時代,就已經大量出現暗示、象征,尤其是很多藝術水平很高的詩,像《蒹葭》,體現的就是這樣的美學境界。《詩經》裏的愛情詩也都是可以作別解的,因為沒有明確的指向。而古希臘的愛情詩則很直白,著名女詩人薩福寫的《在我看來那人有如天神》就是很好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