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我們討論的是在兩種不同的文化格局中發展起來的詩歌傳統,這兩種傳統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內,可以說是在各自的空間裏各自發展。但是到了近代,中外文化交流,這兩種文化有了相交的機會。可以說,中國現代新詩,就是在中外不同文化的相交中產生的。當然,這種“相交”的過程頗為複雜。
兩種文化相交產生新品質的文化,這在詩人自由的創作中是如何體現出來的呢?
首先,這是因為在一個新的時代,詩人有了新的感受,需要新的表述方式。近現代曆史的進程,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喜歡不喜歡,都走上了這麼一條道路:中國正在從一個農業國轉向一個工業和商業國。這種變化,在一個需要文學新內容與新方式的作家那裏就顯得格外重要了。文學表述的方式總是和文明形態密切聯係的。有兩類題材的詩歌在中國古代數量眾多,一類是鄉愁詩,一類是贈別詩,為什麼這兩類題材的詩特別多呢?這與社會形態是有關聯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就是,農耕文明條件下,地域間差異巨大,它對一個人的生存繁衍起著明顯的“固定”作用。一個農村人很可能一生都沒有走出過這個村子。地域間交流的不便,導致了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對故鄉的情懷,這種鄉愁來自他對生存地域的依賴性,離開了就覺得很不便。一個人生存範圍越小,他就越會執著地抓住這個地方。四川作家沙汀的小說曾經描寫過,在偏遠的鄉村,很少有人能去縣城,如果有人要去省城,提前幾天他的動向就在村子裏“哄傳開了”,他回來後好長時間了家裏還是絡繹不絕,總有人來打聽外麵的新聞。一個古代的作家,他也總覺得離開家鄉是很重大的事,離開了可能很難再回去,鄉愁由此產生。所以農耕文明直接導致了鄉愁詩的大量出現。贈別詩也是如此,兩個詩人墨客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偶然相遇,成為朋友,過了幾天後因為各自的生計原因不得不各奔東西,這一別就不知道何時能再見,寫信都很不便,“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很自然就覺得可能是永訣。鄉愁和贈別就成了勾動人情感的兩種重要方式。但是,到了今天工業和商業文明的時代,遷徙旅行成了日常生活的常態。在這種情況下,鄉愁和贈別就很淡了,大家都認可了這種生活方式,所以有人會說,都市文明讓人的感情變得疏遠,不那麼深切,不那麼強烈,好像漂泊分離都是很容易接受的。
再看中國現代新詩,鄉愁詩和贈別詩都大量減少。特定的環境下可能還有某些人在寫,像台灣餘光中著名的《鄉愁》,但通常情況下,這兩類詩都不再有顯赫的地位。因為生存方式的變化改變了詩人對世界的感受和表達。在這個過程中,工業和商業文明的世界,倒是不斷激發起個人的思想和意誌,激發起個人的欲望。欲望成為消費時代的明顯特征,人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欲望的躁動。在這種轉變中,西方文學的一些表述方式被推到了我們麵前。這就是為什麼外國詩歌成為我們借鑒的起源,這些都是很自然的演變過程。
當然這一借鑒過程沒有這麼簡單,並不是直接“拿來”就大功告成了。因為,雖然我們今天正在走向工業化和商業化,但是我們骨子裏對語言和文化的適應、感受是分層的。不同層麵的文化,變化速度是不一樣的。我們的日常生活類的感受變了,但是我們的審美心理和習慣沒那麼容易變。我們還很欣賞中國古典文學帶來的美感,從小我們所接受的詩教,自覺不自覺地還是把古典詩歌作為啟蒙的最好材料。到現在也是如此,父母們給孩子買書首選的是唐詩,小孩子背的是“鋤禾日當午”、“白日依山盡”,而不是郭沫若的《天狗》、艾青的《巴黎》和穆旦的《讚美》。盡管我們的新詩,已經號稱有了一百年的曆史,但是最普通的老百姓從他們最感性、最直覺的認識出發,還是沒有把新詩融入到文化傳統中,仍把古典詩歌視為正宗,視為該被我們接受的傳統。這就加深了我們精神狀態中對文學現象理解的複雜性和交錯性。當我們需要正式表述自己的文化修養的時候,我們可能用一些西方詩歌,但回歸到內心深處,想想什麼是我們的所愛,很可能我們仍會選擇古典詩歌。這古今糾纏、中外糾纏的關係,不是簡單的衝突,而是又衝突又融合,難以理清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