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傳統”與中國新詩的艱難前行(2 / 3)

散文發展的特點是比較穩健,沒有驚人之作,但長期以來散文對現代人生的探索是很紮實的,到今天它給我們呈現出的文體的豐富性、包容性相當可觀。

回頭看詩歌,我們會發現,這個文體引發的爭議最大。不隻是今天的人對它不滿,中國現代詩歌從誕生以來,一直就處於不斷的爭議和指責中。胡適是第一個白話詩人,但他對他同時代的人就很不滿:“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裏脫胎出來的。”我有篇文章專門討論魯迅的新詩創作,其實魯迅的思維特點不很適合寫新詩。胡適看重魯迅和周作人,就是因為魯迅是勇於探索的,他的新詩確實和古代詩差別很大。但是魯迅的新詩很難引起讀者對詩的美感感受,他的新詩是非常散文化的。魯迅自己就有清醒的認識,他說自己是在“敲邊鼓”。另外一方麵,胡適對他自己也不自信,他的《嚐試集》不斷刪改,每次再版都要修改,印出來後到處郵寄。和胡適同時代的人有不少應約刪改過《嚐試集》。有學者因此考證“經典”如何形成,不過,這也是一個有趣的現象,因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到了成熟的時候,他會非常自信,覺得自己天下第一,就像郭沫若筆下的“天狗”一樣。

胡適後來受到穆木天、聞一多等詩人的批評。在中國新詩的幾乎每一個時代,都有人對詩壇現狀發表不滿。到1936年魯迅與美國記者斯諾曾有一番著名的談話,斯諾問魯迅心目中的中國文壇有哪些作家,怎麼評論。問到了新詩,魯迅點了幾個人的名字,但馬上話鋒一轉,說即便是最優秀的幾個現代詩人的作品也“沒有什麼可以稱道的,都屬於創新試驗之作”,“到目前為止,中國現代新詩並不成功”。不能不佩服魯迅目光的犀利,他往往三言兩語就能夠抓住問題的本質。他對新詩的觀點應該不會是隨便說的,這裏包含了他對詩壇的真實感受。到1950年代,又出現了毛澤東對新詩的著名評價,他說他是不看新詩的,由此引發了對新詩道路的討論。直到現在還是很多人認為新詩還沒有成形,還沒有穩定的形態。可見爭議一直都是很大的。

如何來理解這個現象呢?為什麼這種文體會引起這麼大的爭議?除了前文所提的文化的政治的原因之外,從詩歌的文體本身考察,還有一個因素值得注意。

那就是中國詩歌的輝煌傳統實際上對我們的現代創作構成了巨大的牽製和阻撓。這和小說不一樣。我們的古典文學是以詩文為正宗的,白話小說是俗文學,後來的現代小說是在改變了文學觀的基礎上出現的。而詩歌曆來在文化中占有重要的位置,更重要的是,詩歌從《詩經》開始就達到了高峰,到了唐宋更是輝煌的頂點。過去有觀點認為,有了輝煌的傳統,就能夠給今天提供創作經驗,今天就應該寫得更好。事實並非這麼簡單。一個民族的文化思維構成是很複雜的,今天的新詩成就用通俗的話說是一個“突圍”的過程。文學創作與傳統不是簡單的繼承關係。文字世界、文化傳統,對後人的影響是複雜的,不僅有滋養,同時也有阻礙。因為我們共同生活在這樣一個語言所構成的世界裏,一來到這個世界就不斷地被文化覆蓋,實際上我們都非常“文化”化了。這像一層殼,既保護我們也讓我們行動艱難,要掙脫它才能有一個非常活潑的自我。

正如我們在前麵已經論述過的那樣,回頭看中國古代詩歌史,實質上也早就出現了自己的發展“瓶頸”。隨著中國古代社會進入它的高度繁盛時期——唐宋,古代詩歌也發展到了極盛期。而中國的曆史並沒有結束,還在延續。人口增加,寫詩的人多了,詩歌的數量增加了,質量卻下降了。全清詩的數量是全唐詩的很多倍,但是膾炙人口的詩卻大不如前,似乎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就是前麵所說的詩的資源被逐漸耗空了。中國唐宋之後的詩都不斷在重複前人,兩個重要的詩歌傾向就是宗唐或者宗宋。這種困惑現代的詩人也有。雖然我們走向了一個新的時代,但是審美喜好的改變比較緩慢,而且我們所受到的詩教也在影響我們,往往我們不自覺地還會欣賞古代的詩歌。但是時代已經變了,我們的感受其實已經不同,這就很讓人困惑。當代詩人任洪淵,就寫出了這種困惑,寫出了文化對當代詩人構成的壓力。他想抒寫月亮,但是在他的大腦中出現的不是充滿激情的詩句,而是一係列已經存在的文化的月亮,是這些文化符號的堆積造成了突破的艱難。詩中寫道:

那麼多文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