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傳統”與中國新詩的艱難前行(3 / 3)

明月壓低了我的星空

沒有一個

隕蝕

等你的第一聲呼叫

拋在我頭上的全部月亮

張若虛的

王昌齡的

李白的

蘇斌的

一起墜落

天空是你的

第一個月亮由你升起

詞語擊落詞語

第一次命名

你一個新的主語

孤零零誕生

抗拒死亡穿過詞與詞

遙遠的光年

追回所有的象形文字

你的新月依然圓在

蒼老的天空

兒千歲的童年

——《詞語擊落詞語第一次命名的新月》

詩人,特別是學院裏的詩人,麵臨很多自我精神的積壓,他熟悉文學史,記憶著很多的古詩,這些詩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裏。當推門出去看到天空中的月亮,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感受到的月亮,而是中國詩歌史上所有對月亮的描述,這些是知識,是壓力,它覆蓋了自己的天空。詩人在什麼時候才能是歡欣鼓舞的呢?應當是當他睜開雙眼,看到這個世界一切都是全新的,充滿新鮮感的,這時候他才會找到自己的興奮點。如果是一個老舊的世界,這是怎樣的一種心靈的疲憊呢!但這時任洪淵突然獲得了一種新鮮感,因為剛剛學習語言的女兒第一次道出了“月亮”。他聽到了女兒的聲音,這個聲音是新鮮的,這個感受也是新鮮的,所以他說“第一個月亮由你升起”。但是這種新鮮感又立即被他的理性思考壓倒了。為什麼說“詞語擊落詞語”?因為對他女兒來說,這個“月亮”的命名和發音都是第一次的,與所有的前人、傳統無關,與文學史記憶中的李白蘇軾王昌齡的詩句無關,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命名的快樂:那些能夠對成人形成“文化壓力”的詞語今天卻被一個稚嫩的尚沒有為文化訓育成熟的生命“擊落”、代替了。這種欣喜來自於對久違的創造景觀的意外發現,令詩人感歎不已。但是,行筆至此,多思的詩人卻又話鋒暗轉:能夠如此命名,其實也就是“文化訓育”的開始,從這一天開始,女兒和“我”和所有的前人一樣,就已經步入了文化與傳統包裹的世界,逐漸被他者所覆蓋,女兒的童年是第一次的,但同樣的生命的“童年”卻不是第一次的,已經存在於太多人的歲月中,它太古老了。這裏又開始透露出詩人的隱憂。再比如任洪淵的另一首詩:

在孔子的泰山下

我很難再成為山

在李白的黃河蘇斌的長江旁

我很難再成為水

晉代的那叢菊花一開

我的花朵

都將凋謝

無論是“山”還是“水”,事實上都已經被無數的前人反複抒寫,我們自由創造的空間已經很小了。詩人還用這樣的詩行來比喻現代知識分子創作時的痛苦:

文字一個接一個

燦爛成智慧的黑洞

古代詩歌史上的作品不就是一個接一個地燦爛嗎?黑洞是天文學中的現象,恒星把所有能量耗完後就變成了黑洞,雖然肉眼再也看不到,但卻有著強大的吸力,成為周圍所有星體的餡餅。中國文化的輝煌對我們今天的人而言實際是創造的餡餅,一不小心就掉進去了。任洪淵以他的詩歌創作經驗,為我們生動地呈現了文化傳統之於今日世界的複雜影響。

一個在農耕文明時代產生出來的詩歌理想和審美形式,並沒有隨著農耕文明的消失而結束,它已經沉澱為了我們內心很深很深處的能夠牽動我們靈魂的一個存在,時常浮現出來。這如何解釋呢?榮格用“原型”來解釋這種現象,有的心理是不能加以理性的分析的。很多在古代詩中出現頻率很高的意象,如“明月”、“青山”,有時候不必出現在詩裏,就是單獨出現,也會讓我們聯想到很多富有詩意的感受,似乎天然就已經與詩聯係在一起了,似乎意象本身就已經有了無窮的魁力。當這種內在感受很強大時,我們就會感到其他的與此相反的東西,如“股票”、“大機器”、“手槍”等,是很難包含詩意的。這就是現代詩人所麵臨的困難,但再困難也要找到他自己。這就需要詩人創造新的詩意,要有這個決心,還要冒一些風險,至少是冒著不被別人接受的風險。

例如我們的新詩史上,有的詩人寫所謂“非詩意”的東西,雖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至少已經有很多人理解了它。比如穆旦,就是寫這些意象:左輪手槍,勃朗寧,寫那些大機器時代的東西:高樓大廈、時裝店。他賦予它們一種詩意,一種不同於清風明月的詩意,而且說服讀者相信這也是一種詩意。但做到這一點是很難的,連穆旦自己到後來也不太相信這種詩意了。1950年代,穆旦與朋友談到詩,他說:“總的說來,我寫的東西自己覺得不夠詩意,即傳統的詩意很少。這在自己心中有時產生了懷疑。有時覺得抽象而枯燥;有時又覺得這正是我所要的:要排除傳統的陳詞濫調和模糊不清的浪漫詩意,給詩以嚴肅而清晰的形象感覺。”可見雖然經過了多少年的探索,他心裏還不踏實,還充滿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