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現代新詩的艱難前行還與詩歌作為抒情文體的一些特征有關,這涉及要怎麼定義詩歌作為抒情文體的種種特征。完全要為之下定義很難,就好比給文學下個定義很難一樣。但詩歌有一個特點還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與其他文體相比,它和語言本身的親密關係相當特殊。雖然我們說整個文學都是語言的藝術,但詩作為抒情文學的典範,相比敘事文學,更有其特殊的語言模式。
敘事文學,不管古今中外有多少變化,“故事”始終是一個不變的要素。但凡寫小說都要會講故事。有人說,寫現代派小說就不用會講故事,時空錯亂,故事零零碎碎。這就錯了,這不是作家講故事的能力不行,而是用了更高級的方法。我覺得小說這種文體的故事性特點,讓小說家占了很多“便宜”。什麼意思呢?故事性的存在、可以讓小說家才華的不足得到掩飾。在特殊的時代,小說家甚至可能是一個藝術才能一般的人,但隻要他能努力地給我們講一個不太陳舊的故事,那麼這個小說就會受到歡迎。反之,在一個時期內比較流行的小說未必能夠證明這個小說家有多麼高的才華。也就是說,“故事”的存在、“故事”的吸引力可以掩蓋好多隱秘的東西。舉例來說,大家知道,“文革”期間的文學受到了很大的限製,除了樣板戲,就“隻有一個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不管今天怎麼重新研究樣板戲,都是不能否認樣板戲的最大特點是非人性的。樣板戲講的都不是“人間”的故事。它基本都是一個模式,是一幫從來不考慮個人情感與個人生活狀態的男女的故事,《紅燈記》、《沙家浜》等莫不如此。這些作品都不是從人自身的特點來表現人的生活,那時的老百姓隻能看這樣的戲劇作品,看來看去就不免心生反感。人性中有些東西,無論怎樣灌輸一些外在的觀念,都是不能改變的。當被強迫灌輸這些東西時,心裏難免不舒服、不痛快。這是不能改變的。於是,就有了能夠“釋放”這些被壓抑情緒的“文革”地下文學。在那個特殊的時期,全民閱讀手抄本文學真是蔚為大觀,僅一本《第二次握手》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如獲至寶般愛不釋手,“文革”剛剛結束時,中國青年出版社印行《第二次握手》,印了幾十萬冊。但是,大家想一想,今天的讀者,還有多少在看《第二次握手》呢?太少太少。為什麼呢?因為這個作品的思維還是和“文革”時期一樣,也是好人壞人分得很清楚,隻有兩點不一樣:一是說,知識分子不都是壞人,知識分子也有愛國的;二是說,男人和女人也會想要談戀愛。這在今天的觀念中,算什麼人生道理呢!相當膚淺。小說中描寫的戀愛也基本上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遠沒有今天文學中的豐富而真切。但在當時,就有那麼多人為了書中那一點模模糊糊的戀愛情節去看這本書。因為在那個時代,人的情感被抽幹了,大家都需要這一點可憐的“甘露”。至少從藝術的角度講,作家張揚當時並沒有通過這部作品表現出什麼驚人的才華,後來也似乎沒有更出色的作品。藝術欠缺一點並沒有妨礙該小說在“文革”中廣泛流行,這就是我所說的“小說文體的便宜”。它更能夠及時占有天時地利,作家不願意重複“文革”時期的模式,寫了一個稍微有點意思的故事,就可以那麼受歡迎。當真正的文學恢複常態以後,當作家都可以自然發揮才能時,像這類作品就不是最優秀的了。
作為抒情文學的詩歌和敘事文學就不一樣,詩是毫無掩飾的。雖然詩歌也有敘事詩,但典範性的代表是抒情詩。抒情詩幾乎沒有什麼可以依賴,詩不需要建立一個虛擬世界,然後通過讀者對這個世界的進入來感知作家的心靈,體會作家的溫熱血液,感知體驗作家想要表達的內涵。詩是沒有這些途徑的,詩就是表達詩人自己,這樣一來,詩就隻剩下了語言本身。一首好詩,就可以通過幾個簡單的詞語,來達到對心靈的直接的呈現。它不必像小說那樣需營造一個世界,並借助這個世界來表達自己的思想,比如巴爾紮克要表達對資本主義的不滿,表達一個沒落貴族的心態,就要描繪一個人造的世界。其實小說家的觀念有一種隱藏性,巴爾紮克雖然表達了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但他並不是本意如此,他原本是有著發財夢的,隻不過屢次失敗。他寫那些急於發財、出人頭地的人物時,就把他們寫得非常變態,有種入木三分的力度。作為小說家,他是能夠藏匿在背後的。相反,詩卻是赤裸裸的,它不需要任何外在的東西來標示其身份,不需要一個故事的外殼。詩就像個嬰兒,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他本身是一個生命,這就足夠了,他就憑借自己最真實的形象來獲得大家的喜愛。在這個意義上,詩歌的整個載體就是語言,隻能運用語言本身來最真實地裸露詩人的內在心靈。因此詩也是最難的,因為它逃無可逃,無處躲藏,直接用心靈麵對讀者,麵對這個世界。就靠挑選和排列幾個詞語,就要能夠呈現自己,並且要呈現得和以往的詩人不一樣,麵對強大的文化傳統,還要說出一番新鮮的話。正如蘇聯詩人帕斯捷爾納克描繪的那樣:“在這樣的時刻,決定藝術創作的諸種力量的關係仿佛倒轉了。主導力量不再是藝術家所欲表達的心態,而是他欲以表達心態的語言本身。語言,美和意義的鄉土,自己開始思考,說話……有如急流的河水以自己的流動磨光河底的亂石,轉動磨坊的輪盤,從心中流出的語言,以其自身法則的魁力在它流經的路途上,順便創造出詩格和韻律以及成千上萬種形式和構型,但至今仍未被人們認識、注意和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