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汙濁的,裹著衣服,就算免了恥辱嗎?
這首詩是哲理的追問。中國古代詩歌雖然也有哲理,但非常反對大段反複的追問和說理。這也是古代的一個傳統,就是理到“趣”為止,所以產生了一個詞叫“理趣”,不能接著往下推論。詩人如果不斷追問,反複說理,就會被詩論家詬病,會被認為不是正宗,被認為違反了詩歌的趣味,所以古代詩歌裏很少有一篇全部說理的作品。隻有到了晚清時期,新學詩從基督教從佛教裏學了一些詞語來議論,但是新學詩在詩壇上受到的質疑最大,無論是新派文人還是舊派文人都不能接受,認為讀一首詩要看很多注釋,要推理才能知道詩的意思,這就離詩的應有麵目相差甚遠。詩應該是感受的藝術,通過直接的心靈感受就能品味它的含義,就能進入它的世界,這才是最好的。反反複複要靠典故靠詞典才能讀詩,這種詩絕對是等而下之的。到了現代詩,有一點改變就是說理成了現代詩非常重要的一種傾向。比如馮至、穆旦,他們的詩中有很多大段的說理,甚至有的詩就是靠理論構成的,詩比較“硬”。我倒認為這是一種新的詩意。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沈尹默的《赤裸裸》,就會發現這詩是很有新意的,具有很大的突破性。詩歌問這個問題也是很深刻的,它涉及的是人類的外在裝飾和人的生命自身真實性的關係。我們人類最初從樹上下來,茹毛飲血,都是赤裸裸的,而人類走向文明的標誌就是不再赤裸裸。古今中外的傳說、神話、宗教典籍都說到了這一點。《舊約》裏亞當和夏娃在偷吃了伊甸園裏禁樹的果子之後,馬上就感覺到了自己的赤裸裸,感到了羞恥。實質上在我們看來,這就是人類有了自我意識,而這違反了上帝的初衷。亞當和夏娃被趕出伊甸園,是人類文明的開始,也是人類曆史的開始。人類曆史的開始就是對“赤裸裸”的認識的開始。人類就在對“赤裸裸”的掩飾過程中開始了自己的曆史。最初是為了禦寒,後來就超出了禦寒,變成了純粹的自我展示,就像今天的T型台。甚至有人為了衣物裝飾付出了代價,莫泊桑的著名小說《項鏈》就寫出了這種生活。人的外在的裝飾可以反過來淩駕於人之上,控製人,這是人類共同的悲哀,是人類文明史的悲哀。所以說沈尹默的詩揭示了人類文明的巨大矛盾。而這在古代詩歌中是看不到的,古人不會從這樣的角度如此繁複地來寫人類。中國古代詩的正宗和典型的形式,是即景抒情式,意念思緒都是從眼前景物勾連出來的。而離開了具體景物,抽象立論,就會被認為是架空了詩境,不是好的選擇。到了現代,至少有一批詩人,試圖走出新路,開始了抽象的抒懷、抽象的議論,而且這議論不是關於具體的某事某人的,而是關於整個人類文明的巨大命運的話題。這是現代詩歌中出現的值得注意的方向。也就是說,一些現代詩歌通過自身的努力,走出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