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實到胡適身上,也是如此。胡適是初期白話詩人的典型,他走向詩壇的過程,具有某種自發性和偶然性,包括他對傳統的態度也是這樣。在《逼上梁山》裏,胡適自己有過清楚的交代,他說在一開始,他是維護傳統文化的,但是後來發生了一件事,管理他們留學生的一個人,叫鍾文鼇,他的任務主要是發生活費,閑暇時看些書,寫些文章給留學生們看。有一次鍾文鼇寫的文章是《廢除漢字,采用拉丁文字》,胡適看了大為不滿,認為鍾文鼇是不學無術,就寫了回信予以批駁,還從此決定要身體力行,研究國學。他係統地製定了讀書計劃,但是讀下來,他發現傳統文化確有需要改革的地方。有人認為胡適不學無術,讀了幾本西方文化的書,就想全盤西化,這樣的批評是不符合事實的。如果說胡適在這個問題上發表了一些看法,對傳統文化說了些批評的言辭,那也是他自我思考的結果,而不是他情緒化的結果。
胡適的《嚐試集》是一個不穩定的文本。“不穩定”是因為胡適對中國詩歌該怎麼嚐試是不確定的,所以他的詩集每版都改。他經常讓當時的有名的學者文人給他改詩,可見他自己都還在摸索中。這是他當時的基本姿態。因此,《嚐試集》呈現出了過渡性。
另外,對於《嚐試集》還有一個問題要訂正。《嚐試集》號稱是中國現代新詩史上第一部個人白話詩集,這是不準確的。《嚐試集》根本不是一個純粹的白話詩集,而且在數量上,傳統形式的詩占的比例更大。這恰恰證明了《嚐試集》的曆史過渡性。但《嚐試集》中,近體詩很少,很多是古詩,或類似宋詩的詩。在這當中又可以看到胡適從傳統走向新詩的生動的過程。
我曾經對胡適的《嚐試集》作過分類,大概可以分為四類。
第一類就是舊詩的違格,也就是超出近體律詩規範的一類。
第二類就是舊詩的再構,口語因素比較多,打油詩的形式。我們知道打油詩的形式自古有之,但是不能登大雅之堂,隻是文人間相互調笑的方式。胡適恰恰寫了很多這樣的詩,如《病中得冬秀書》,冬秀是他的夫人的名字。詩中寫:
病中得他書,
不滿八行紙,
全無要緊話,
頗使我歡喜。
還有一首詩《豈不愛自由》,由妻子的信聯想的:
豈不愛自由?
此意無人曉:
情願不自由,
也是自由了。
第三類是舊詩和新詩摻雜在一起的詩。這是很奇特的,從中可以見出胡適的刻意的探索,也可見出胡適寫詩的某些素質。如《三溪路上大雪裏一個紅葉》:
雪色滿空山,抬頭忽見你!
我不知何故,心裏狠歡喜;
踏雪摘下來,夾在小書裏;
還想做首詩,寫我歡喜的道理。
不料此理狠難寫,抽出筆來還擱起。
前幾句都是五言詩的形式,後麵就突然變成了自由詩的形式,最後兩句又變為七言的形式。這首詩寫出了一個詩人的探索的過程,他最後還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另外也可以看出,胡適的氣質與詩人還是有距離的,他寫來寫去都沒有找到一點“詩意”!這是一個學者的思維。
第四類才是全新的創造,如《老鴉》、《一念》之類。
很多的初期白話詩人如劉大白、沈尹默等,後來都做了學者。他們做學者時才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做詩人是曆史的誤解。他們的最大特點是,沒有詩人的才情,而理性是不能代替才情的。胡適就是個理性很強的人,據說胡適小時候讀《資治通鑒》,覺得其中的帝王年號很難背,就自己編了一個順口溜,叫“曆代帝王年號歌訣”。我覺得這表現出來的就是一種歸納整理的學者才能。他從小就有這方麵的素質。而曆史讓他走到了這一步,也是很尷尬的。胡適的大部分詩沒有詩意,沒有詩情。這也是他們那一批人共同的特點。
這是我們理解初期白話詩要注意的。初期白話詩在今天對我們更具有認識的價值,可以讓我們回到曆史,看看他們的探索和遭遇,再想想對我們又有什麼樣的啟發性,由此引出的話題很豐富。尤其是今天,如何看待“五四”,如何看待初期白話詩,這些問題的討論還遠遠沒有結束。
§§第三講 郭沫若的新詩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