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講我們集中討論郭沫若新詩的若幹問題,我想,常識性的內容就不在這裏重複了,這裏還是直接針對近年來郭沫若研究的一些動向、爭論加以回答。
關於郭沫若的文學史地位最近一些年出現了不同的聲音,嚴格說來,這都是學術界的正常現象。雖然有爭論,但是對於郭沫若作為詩人的青春活力大家都還是承認的,我想這樣的共識是我們今天客觀地評價郭沫若、讀解郭沫若的重要基礎。
1990年代以後郭沫若研究界提出了關於“青春氣質”和“青春人格”的問題。先後寫過文章的有中國社科院的黃侯興先生,他就提出從“青春型人格”來理解郭沫若,還有山東的周海波先生,也提出類似的觀點,另外北京師範大學的王富仁先生也論證過“青年文化”的現象。這些命題對於我們從一個作家的精神氣質深處討論相關現象很有啟示意義。
我曾經專門研討過四川作家普遍存在的青春氣質問題,以此觀察郭沫若,同樣非常管用。每個地域都有不同的氣質特點,地域對作家的塑造也是非常重要的。
北京作為中國文化的中心,它在很大的程度上還維持著傳統“地方/中心”的文化格局。中國區域文化的發展往往是金字塔式的,中央政府所在地天然占據最多的資源,形成最大的城市和文化中心。這與歐洲文藝複興前城市的興起不一樣,歐洲的都市一般是在宗教和政治的邊緣地帶發展起來,於是在一開始就帶有了“反傳統”的特點。我們的文化積澱卻還要依賴政治中心的力量,最終各個區域文化的含量和文化的厚度是不一樣的。
王富仁先生曾經分析過不同文化對人的不同的打造。他的一個重要觀點就是儒家文化是一種以老年文化為主要特征的文化,在中國傳統文化中,較有中年氣質的是儒家文化中的孟子的思想,但我們一直缺少活潑的青年文化。如果放在中國的區域文化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往往是中原文化、北方文化更帶有儒家文化的老年文化色彩,正統主流文化的積澱比較深厚;相對而言,南方文化,尤其是巴蜀地區的文化,在中國的以儒家文化為正統的格局中,是相對邊緣的。這個邊緣性,導致了當地人對“規範”的尊奉不是很嚴格。四川的文人,從古到今都有一個特點,他們比較不循規蹈矩,比較放浪形骸,比較富有叛逆精神。郭沫若就是這樣。他家亦農亦商亦醫,也販賣鴉片,在“土匪的巢穴”的沙灣鎮很有影響。“我們沙灣的土匪頭領如徐大漢子、楊三和尚、徐三和尚、王二狗兒、楊三花臉,都比我大不上六七歲。有的我們在小時候還一同玩耍過的。”郭沫若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這顯然是一個非儒家正統文化的環境。郭沫若在學校裏多次被開除。過去我們對這些曆史事實的解釋往往是郭沫若反封建專製。其實我們要真正理解郭沫若的氣質人格,就不能這樣隨便解釋,這就是一個小孩子調皮搗蛋的天性。他當時特別活躍,他自己也這麼說自己:“十處打鑼九處在”,意思是隻要有熱鬧他就往上湊。學生間的爭鬥其實不一定都要上升到正義不正義來解釋,更多是他的性情使然。他就是這樣的奔放、外向,受自我壓抑的成分少。在魯迅身上,有更多的明顯的自我壓抑,郭沫若則是有什麼就表現出來,有人說他輕薄輕浮,其實他就是很直露。而這樣的很直露的人就便於成為一個詩人。詩就是一種激情,就是自我的赤裸裸的寫照。
今天圍繞郭沫若,不管有多少傳說爭議,有一點要承認的就是,郭沫若出現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配得上“詩人”這個稱號的人才出現了!而且是始終滿懷青春激情的詩人!年過半百的郭沫若,在朋友眼中還是這樣:“沫若先生是個五十歲的小孩,因為他永是那麼天真、熱烈,使人看到他的笑容,他的怒色,他的溫柔和藹,而看不見,仿佛是,他的歲數。他永遠真誠,等到他因真誠而受了騙的時候,他也會發怒——他的怒色是永不藏起去的。”我們前麵說過,寫初期白話詩的那一批人,能夠成為詩人是曆史的誤會。古語說:蜀中無大將,廖化成先鋒。就是當時剛好處於一個過渡期,老的舊派文人繼續重複前人的道路,盡管很有才華,卻也很難在固有的模式中形成大的突破;而新的詩人還沒有生長。剛好就有了胡適這一批人,他們讀了很多書,但實質上他們不是詩人,隻是產生了想要推陳出新的願望。他們後來都成為了學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