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堪稱中國現代新詩史上最好的詩之一!新詩史上還有比《天狗》更激動人心的詩嗎?這才是詩啊!郭沫若有這一首詩就夠了。甚至被史家視為其代表作的《鳳凰涅槃》在我看來也隻能算半首好詩,因為《鳳凰涅槃》比較長,詩裏的情緒有所中斷,《天狗》則剛剛好,這個長度正便於一個像郭沫若這樣的人來發泄,一口氣發泄。
要深入理解《天狗》的詩歌史價值,我們還得從郭沫若的整體藝術貢獻說起。在我看來,郭沫若的貢獻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他為中國新詩開拓了一個新的題材表現領域,即開拓了一個小農經濟社會所較少涉及的題材,比如說都市題材、關於海洋的題材。這些在中國,在傳統詩歌裏,並沒有得到廣泛的有力的表現,而在郭沫若這裏卻有比較成功的運用。
郭沫若詩歌裏出現了不少都市題材,其他的初期白話詩人在這一點上根本不能和郭沫若相比。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詩,將煙囪讚頌為黑牡丹、近代文明的嚴母:“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近代文明的嚴母呀!”(《筆立山頭展望》)。這一句子曾經被到處引用,似乎是公開歌頌“現代性”的詩歌的明證。當然,“後工業社會”要整治汙染,可能對此就有了新的評價。
另一個開拓性題材就是海洋。郭沫若到日本留學,在波多灣生活了很長時間,天天沐浴在海浪海風海景中,對此有很深的體會。這在一個人的認識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
中國是一個農業國,而且是一個陸地國家,歸根結底,我們生存的主要根據是腳下的土地,雖然中國也有漫長的海岸線,但海洋不是我們主要的生存之地。現在我們提到中國曆代的航海業、古泉州港、鄭和下西洋等等是多麼了不起,但這都不能證明中國人依賴海洋,鄭和下西洋不是為了替國人換取生活用品,不具備實際生存的意義。中國傳統詩歌,也是以陸地的景物作為詩歌的主體,主要表現陸地景物,海洋也略略出現過,但這些對海的表現都是旁觀和遠眺。中國詩人的視點,最多就到了海邊,他不會到海的中間去觀察、體驗。日本就大不相同了。日本人從來都覺得自己處於海洋的包圍中,所以他們的危機感特別強,似乎島嶼隨時可能被地震、海嘯吞沒。日本人曾經拍過一部電影,叫《日本沉沒》,後來還重拍了一次,運用了高科技手段,畫麵拍得相當逼真,相當驚心動晚。可見這個“沉沒”的情結是多麼的深厚。一個被海洋包圍的民族具有某種不穩定感、不踏實感,這是一個生活在大陸的人很難體會到的。中國古代詩人如曹操是“觀”滄海,他對海洋的直接描述是很少的。在中國人的感受中,海恰恰是我們生存的邊界線,到了海邊,就好像到了天之涯地之角,到了天地盡頭。我們的古典詩歌,就在傳達這樣的觀念。比如王勃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他的意思是,普天下都有朋友,但是他不會說“海外”存知己,這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中國人的自我認識:我們生存在“海之內”。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開句就說“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這表明的也是中國詩人的陸地意識。他告訴我們,海上回來的人,和我們談到海上仙山,那玩意兒根本就不可信。接下來又說“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海上的事情離我們很遙遠,而天姥山卻是可靠的。李白是喜歡遊玩的,他覺得可靠的還是陸地上的景物。李白的詩句代表了中國人的眼界和知識結構。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來看郭沫若的詩。《女神》中出現了大量的關於海的詩。這不再是觀滄海,而是直接進入,寫海洋本身,寫海洋的波濤洶湧。《浴海》就是直接跳入大海,感受海洋和自己的生命聯係。郭沫若的詩打破了一個農業文明傳統的詩歌範圍。這是他很切實的藝術貢獻。
第二,他帶給了中國新詩動態之美。當然,僅僅開拓了題材,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題材背後的思維方式。不同的題材,其中包含的對世界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因此也可以說不同的題材包含了不同的詩歌美學形態:一個陸地景物,一個海洋景物;一個都市文明,一個農業文明。題材本身的意象不同決定了其呈現形態的各不相同,不同的形態也帶來了詩歌的不同特征。這一點同樣重要。
作為陸地景物,它具有總體上的靜態美。中國的農業社會,景物變化不大,可以幾十年如一日地存在,陸地景物給人的感覺就是各安其位。但是,都市和農村有了區別,就如同海洋和陸地有區別一樣,前者給人不斷變化,動蕩不安的感覺。今天的都市仍然是這樣,今天的中國很多城市的地圖幾個月就要重新印一版,因為變化不斷。這就是變遷,動感。不斷的變化,不斷的否定,同時也在不斷的破壞。你看郭沫若的詩歌,其中大量出現“破壞”、“否定”之類的詞,可見詩人是相當敏感的。其實郭沫若創作的時間和初期白話詩那幫詩人差不多,但是那些文人整天坐在書齋裏,書齋阻擋了世界變化的一些景象。而郭沫若非常敏銳地傳達了動蕩感,別人還沒有這樣敏銳。都市和大海的運動感,在郭沫若的詩歌裏,有時是互相配合的。海洋和陸地的區別就在於前者的不穩定性,瞬息萬變,無法估量。對一個人來說,這種不穩定也可能帶來某種神秘感。相反,一馬平川的土地,似乎與神秘無關,陸地的神秘感多體現在大山高原,如青藏高原。海洋帶給個人視覺和心靈的衝擊是很大的,它包裹了你,改變了你。
郭沫若寫都市,寫海洋,他就帶給了中國新詩新的東西。有趣的是,當抒寫海洋的動蕩成了一種習慣心理時,再來寫陸地上的都市,原本靜止的都市也就動蕩翻騰了起來,因為他的感受方式變了。郭沫若有首詩《筆立山頭展望》,他站在山上看山下的景物,本來都是陸地靜止的景物,但是由於郭沫若已經擁有了一雙習慣於動感的眼睛,他就覺得世界都是動的,這個大都會是充滿動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