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天狗》與郭沫若的詩歌史貢獻(2 / 3)

大都會的脈搏呀!

生的鼓動呀!

打著在,吹著在,叫著在……

噴著在,飛著在,跳著在……

四麵的天郊煙幕蒙籠了!

我的心髒呀,快要跳出口來了!

哦哦,山嶽的波濤,瓦屋的波濤,

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呀!

萬籟共鳴的Symphony,

自然與人生的婚禮呀!

彎彎的海岸好像Cupid的弓誇呀!

人的生命便是箭,正在海上放射呀!

黑沉沉的海灣,停泊著的輪船,進行著的輪船,數不盡的輪船,

一枝枝的煙筒都開著了朵黑色的牡丹呀!

哦哦,二十世紀的名花!

近代文明的嚴母呀!

在這裏,詩人審美方式的作用是很重要的。我們習慣於說世界本來是什麼樣子,其實世界就沒有個“本來”的樣子,世界永遠是不同人眼中的世界。過去搞文學研究,總喜歡說一個作家或作品的“本來麵目”是什麼,1980年代,為了強調擺脫政治的幹擾,提出了很多口號,其中很典型的有“回到文學本身”,“回到魯迅本身”。這些提法都是可以再追問的,文學的“本來”是什麼?有那麼一個“本來”嗎?其實沒有。所有的文學、所有的曆史都存在於我們的感知當中。當然1980年代提出這些口號,在當時還是有意義的,就是為了去除政治語言對文學研究的幹擾,讓研究者心靈獲得解放。

山是否在動,山本來是什麼,動還是不動?有人覺得山和陸地都是靜止的。但是有科學研究證明,地殼也是會呼吸的,海潮隨著月亮的圓缺而起伏,地殼也在一張一縮。當然這些我們通常都感受不到,所以說,一切都是靠我們感知。在我們的感知中,地球是不動的,而在郭沫若的奇異感知中,地球就是動的,因為他的感知係統發生了改變,從而也改變了他的審美係統。這就帶給了中國詩歌一個前所未有的動態之美。中國詩歌從此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動態之美的時代,這當然是重要的藝術貢獻。

第三,郭沫若不僅帶給了中國一種新的美感形態,他還創造了屬於中國詩歌的新的美感結構方式。

通常我們讀了一首詩之後覺得很美,那麼,詩究竟通過怎樣的詞與詞的組合、意象與意象的組合,來一步一步呈現這種“美感”的呢?這就是詩的美感結構方式。在這個問題上,郭沫若的詩歌是值得研究的,他比前人作出了更大的貢獻。迄今為止,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很難進一步認同郭沫若的詩的曆史貢獻。

在郭沫若之前,中國詩歌的美感結構方式主要產生於詞語和意象之間的精妙配合關係。中國古典詩歌,每一個意象,每一個詞語,都像珍珠一樣,極其具有輻射性,具有魁力。每一個詞,都散發著能量,相互之間有密切的配合。一個優秀的古代作品,實際上就是一個信息場,一個能量組合的場。場的能量就集中在每一個詞語裏,分布在每一個詞語前後左右之間所構成的密切配合的網絡中,在這個網絡中,詩的意義一點一點地呈現出來。美在何處?美就在這樣的配合和結構中。所以古代的人作詩,時間就花在煉字上。煉字就是為了使詞語之間達到最高級最精妙的配合。有“推敲”作詩的故事,一個“推”,一個“敲”,放在詩中,詩的意義就發生了變化。詩人總是在琢磨哪一個更好,是更貼切的表現。古代有“苦吟”之說,就是因為這種煉字是很花心思的。寫詩這樣,讀詩亦然。寫詩要推敲,讀詩要琢磨,要咀嚼,要把玩,這都是為了體會其中詞語的精妙處。古典詩歌的構成方式就是如此。詩的絕妙,就體現在詞語的安排組合上。一個“好”詞就是全詩的“詩眼”,有了“詩眼”,整首詩就被照亮了。“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滿”,“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等等,都是詩眼。這是中國古代詩人特別用功之處。

欣賞中國古代詩歌,有時就像欣賞中國古代的園林建築一樣,從哪個門進去都無所謂,隨意漫步前行,水謝旁,小橋邊,徜徉流連,還可以小寐片刻,或者又在鳥語花香中醒來,就是要這樣來體會園林的氣氛和情趣。如果像今天的旅行團那樣,跟著導遊,一大幫人去遊覽拙政園,那就不行了。導遊小旗子一揮,說:咱們從這邊進去。看那石頭像什麼?像猴子!好!給大家五分鍾時間拍照!再看那裏……就這樣一窩蜂地在園裏穿行,最後,導遊說,還有十分鍾時間給大家自由活動,待會兒就在後門集合,去下一個景點。所以現代人已經很難再進到古人的情趣中去了。

對古典詩歌的欣賞就是這樣,這就叫做意境。前麵我曾經講過“物態化”,中國詩歌把這看得很高。隻有結合“場”的概念,我們才能知道意境的含義。意境,實際上就是指詞語之間的配合所構成的整體的渾融的和諧的狀態。我們知道,意境是中國古代詩歌所特有的形態,但卻不是世界上所有詩歌的形態。外國詩歌絕大多數沒有意境,沒有意境也可以是好詩,因為他們追求的不一樣。我也提到過用“意誌化”來概括,“意誌化”往往就是一種思想的魁力。對於藝術作品而言,思想也是有魁力的。

在今天,我們當然不能把這種閱讀中國古代詩歌的方式認作唯一。用這種方式讀有的詩比如說讀郭沫若的詩,就會出問題。為什麼呢?因為郭沫若創造了一種完全不同於古代詩歌的美感結構方式,從郭沫若開始,詩歌不必再停留在詞語的精妙的幽微的細膩的結合上。長期以來,我們很難想象詩歌脫離了詞語和意象的精妙結合後是怎樣的一種形態。我們今天為什麼不能欣賞郭沫若的詩,就是因為我們無形中運用了欣賞古代詩歌的辦法來欣賞郭沫若的詩,我們因此得出的結論就是郭沫若的詩都是標語口號,都是大喊大叫,沒有餘味。但是當有人指責郭沫若的詩都是標語口號時,我就想問:你們看過誰的文學理論,說標語口號不是詩?我的意見是:標語口號也可以是詩,而且可以是好詩。一首詩好不好,其關鍵不是看它是不是標語口號,而是看它能不能表達別人沒有表達過的東西,而且是富有節奏和新意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