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聞一多的理論與刨作(2 / 3)

聞一多不能協調好傳統和古代的關係。他想回到古代的詩歌理想,但是他從骨子裏又是一個極具現代意識的人,他覺得一個現代知識分子不可能完全擁有古代的理想。所以他實際上就分裂了,他不斷被激發出現代感,又不斷想回到古代。而回到古代很困難,所以聞一多詩歌的最大特點就是自我的分裂性和矛盾性。現代詩人中再也沒有比聞一多更能體現一個現代人如何自我分裂的過程。他的分裂也證明了一個現代的知識分子想要實踐古代詩歌理想,是非常困難的。所以他的很多詩又同時具有一種悲愴的格調。

聞一多作為一個詩人是很痛苦的,也很不容易,他有很深的、很個人化感受的一部分。他對語言的感受能力和處理能力不如徐誌摩,他不能控製它。我們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文學研究者,就要做到能夠很熟練地控製語言,這其中要有感覺也要有技巧。徐誌摩就恰到好處地找到了現代漢語的節奏感,這完全是靠他的直覺和天賦能力。但是,這裏的難度在於,中國詩歌從那種古代的狀態發展到現代的狀態,很多東西變了,我們再也不能用古漢語的外在形式來寫詩了,我們的語言結構變了,句子結構變了。雖然今天我們覺得這是很容易的,但回到大半個世紀前,詩人們卻不容易想明白。像徐誌摩這樣的天才,他弄明白了這個問題,並且,他不是靠理性而是靠他的直覺感性來思考明白的。任何人都不會覺得徐誌摩的詩很機械,相反,都認為他的詩舒卷自如,非常和諧統一。郭沫若的詩是天馬行空的,無法把握,而徐誌摩的詩卻容易把握。一首句子長短不齊的詩,卻讓我們覺得很整一。這是傳統詩歌的精髓,徐誌摩把握住了它。

聞一多對詩的論述很豐富,但是他自己的實踐卻陷入了困境。他容易為外在的近似於古代詩歌的形態所迷惑,並努力去靠近它。他的“三美”,是一種理性的思考。聞一多有很多感受,他又往往以理性來約束這些感受。他的一生都是這樣。這樣是很痛苦的。他上的是清華學校,清華在當時是留美預備學校,很多教育都非常西化。但是聞一多不願意這樣,他特意和幾個同學在課餘補習中國傳統文化,回到老家還要補習傳統文化的典籍。這些都是出於他理性的思考。

總之,我們用“分裂”和“矛盾”這兩個詞就可以描述聞一多。他的很著名的評價《女神》的文章——《〈女神〉之時代精神》和《〈女神〉之地方色彩》,前一篇說《女神》的時代精神,說得非常好,這是聞一多在“跟著感覺走”,而後一篇則是他的理智在起作用,他的理智告訴他,一個現代詩人不能丟了地方色彩,不能丟了傳統文化、東方色彩,這裏,他同時兼有理智和情感的因素,哪一方都不能壓製另一方,詩人到了最後已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的內心世界,所以就留下了很多的文本的縫隙。實質上,對於一個從事文學研究的人來說,這是很大的機會。而聞一多也因此成為中國現代詩人當中一個獨特的樣本。他無法解決一係列的矛盾:新與舊、中與外、理智和情感,他始終處於矛盾的風口浪尖,所以聞一多在一首詩中常常會同時出現兩種情緒,而他很難將這兩種情緒平衡協調起來,他因此很痛苦。聞一多的一生都處於痛苦的思考中。

對於我們研究者來說,聞一多的痛苦,卻是我們的愉悅。痛苦的人往往能把情緒中的若幹方麵同時平行地赤裸裸地展示出來,我們因此就容易發現詩人情緒中的構成因素,這些因素都能成為我們論述和解剖的對象。而有的作家或詩人,他的情緒自我控製得很好,這就要求研究者要有穿透能力。如果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就不容易看透。聞一多裸露地將幾種情緒同時呈現,這帶給我們很深的思考。

這裏傳統詩歌的興味融合了現代人生的感受,如《雨夜》、《雪》、《率真》、《睡者》這一類詩歌,在中國傳統式的“即景抒情”與“托物言誌”中,昂然屹立的卻是人的精神與人的意誌,也就是說,這裏不再僅僅是人與自然的相互應和,而常常是人的主體性超越自然的和諧拔地而起,人的“物化”也往往為物的“人化”所代替。詩人不時對自然界中的事物發表評論,總結人生的哲理:駕兒的婉轉和烏鴉的惡語都是天性使然,鸚哥卻“忘了自己的歌兒學人語”,終究成了“鳥族底不肖之子”,可見“率真”是多麼重要啊!(《率真》)雨夜的猙獰讓人心驚膽戰,直想逃入夢鄉,但清醒的理性卻又提醒詩人要直麵人生:“哦!原來真的已被我厭惡了,/假的就沒他自身的尊嚴嗎?”(《雨夜》)自然事物也成了人的精神、人的情趣的外化。黃鳥是美麗的生命,向天宇“癲狂地射放”(《黃鳥》),稚鬆“扭著頸子望著你”(《稚鬆》),孤雁腳上“帶著了一封書信”,肩負莊嚴的使命飛向“腥臊的屠場”(《孤雁》),蜜蜂“像個沿門托缽的病僧”(《廢園》),“勤苦的太陽像一家底主人翁”(《朝日》),“奢豪的秋”就是“自然底浪子哦”!(《秋之末日》)詩人的主體形象開始上升,開始突出,他們不再僅僅滿足於物我感應,不再以“物我共振”為詩情發生的唯一渠道,主體豐富的心靈世界本身就是詩的源泉。“琴弦雖不鳴了,音樂依然在”,“我也不曾因你的花兒暫謝,/就敢失望,想另種一朵來代他!”(《花兒開過了》)詩人眼前的世界不再隻有天人合一,不再隻有恬淡虛無,這裏也出現了鬥爭,自然界各個生命現象之間的鬥爭,人與自然的鬥爭,“高視闊步的風霜踩躪世界”,“森林裏抖顫的眾生”奮勇戰鬥,雪也“總埋不住那屋頂上的青煙縷”,“啊!縷縷蜿蜒的青煙啊!/仿佛是詩人向上的靈魂,/穿透自身的軀殼,直向天堂邁往”(《雪》)。

這裏也有詩歌選題與情感基調的反差。是愛情詩卻沒有應有的熱烈與溫馨,倒是涼似古井,寒氣逼人,如《你指著太陽起誓》、《狼狽》、《大鼓師》;是悼亡詩卻又竭力克製個人的情感衝動,擺出一副鐵石心腸,如《也許》、《忘掉她》;是愛國激情卻又極力壓製自己的真摯與灼熱,如《口供》;是現實控訴卻換以一付外表的冷漠與淡然,如《天安門》、《春光》。甚至這些反差與矛盾就保留在一首詩的內部,或者呈現為出其不意的“突變”,如《洗衣歌》是含垢忍辱的行動與不甘受辱的意誌之矛盾,《你莫怨我》是言辭上的灑脫與情感上的偏執之矛盾,《春光》是自然的和諧與社會的不和諧之矛盾,《你看》是掙脫鄉愁的努力和掙而不脫的事實之矛盾,《心跳》是寧靜的家庭與不寧靜的思想之矛盾,《什麼夢》是生存與死亡兩種選擇的矛盾,《祈禱》是對中國魂的固戀與懷疑之間的矛盾,《罪過》是生命的不幸與旁觀者的麻木之矛盾,《天安門》是革命者的犧牲與愚弱群眾的冷漠之矛盾,其中,《口供》一詩是聞一多矛盾性人格的真切呈現,“白石的堅貞”,英雄、高山與國旗的崇拜者,這是為我們所熟悉、為世人所仰慕的“道德君子”,“蒼蠅似的思想”卻又是人之為人所與生俱來的陰暗的一麵,飽經滄桑的聞一多在洞察世事的同時對自我也有了更加深入的認識。

《紅豆組詩》是聞一多著名的愛情詩歌,相思的紅豆自然有纏綿徘側:“嫋嫋的篆煙啊!/是古麗的文章,/淡寫相思底詩句。”(四)“愛人啊!/將我作經線,/你作緯線,/命運織就了我們的婚姻之錦;/但是一幀回文錦哦!/橫看是相思,/直看是相思,/順看是相思,/倒看是相思,/斜看正看都是相思,/怎樣看也看不出團二字。”(九)

不過,真情款款的字裏行間,竟然也有微妙的厭倦與無奈,可謂現代愛情詩歌中的奇觀,如:“我們是鞭絲抽攏的夥伴,/我們是鞭絲抽散的離侶。/萬能的鞭絲啊!/叫我們讚頌嗎?/還是詛咒呢?”這是在反思他們的包辦婚姻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