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如:“你明白了嗎?/我們是照著客們吃喜酒的/一對紅蠟燭;/我們站在桌子底/兩斜對角上,/悄悄地燒著我們的生命,/給他們湊熱鬧。/他們吃完了,/我們的生命也燒盡了。”這裏包含的是悲涼。
另外,詩人還說,紅豆“有酸的,有甜的,有苦的,有辣的。/豆子都是紅色的,/味道卻不同了。/辣的先讓禮教嚐嚐!/苦的我們分著囫圇地吞下。/酸的酸得像梅子一般,/不妨細嚼著止止我們的渴。/甜的呢!/啊!甜的紅豆都分送給鄰家作種子罷!”其中滲透的則是深深的無奈。
這也是聞一多和徐誌摩的區別。徐誌摩詩歌中所表現的情緒都是很圓融的,即使是他思念林徽因時寫下的詩都寫得隱含不露,他把自己的情緒控製得很好。聞一多的個人生活也是很守舊的,像胡適一樣,他的妻子也是奉父母之命娶進門的。他是新青年,但他又孝順地接受了父母的安排,設想自己和妻子如何恩愛。他的《紅豆組詩》就寫了這樣的想象,但《紅豆組詩》又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文本,他寫到後來自己都忍受不了這種虛幻的設想了。聞一多和胡適的不同在於,胡適可以自我修正,重新達到平和,而聞一多做不到這一點,他的更強烈的有衝擊力有破壞性的情緒,越來越熾熱,就衝破了自我的束縛。他一點都沒有掩飾這些。他努力和妻子和平相處,但是他卻沒有辦法拒絕自己的心理感受,也有其他的女性走入他的生活。《狼狽》,就寫他怎樣來拒絕這樣的愛情。但是他的拒絕太奇怪了,他找了很多理由,分成四段來拒絕。他努力拒絕,但後來又有些無力,這就構成了“狼狽”。他寫道: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陽
悠悠的來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留你,
那顆心不由我做主了。
假如又是灰色的黃昏
藏滿了蝙蝠的翅膀;
假如那時不是我不念你,
那時的心什麼也不能想。
假如落葉像敗陣紛逃,
暗影在我這窗前啤睨;
假如這顆心不是我的了,
女人,教它如何想你?
假如秋夜也這般的寂寥……
嘿!這是誰在我耳邊講話?
這分明不是你的聲音,女人;
假如她偏偏要我降她。
他說,我的心不由我做主,我的心在變化中。他為了拒絕愛情,找了一個非常宏大的理由。可是一次愛情要以如此的理由才能拒絕,可見是很費力的。他又找了第二個理由,“灰色的黃昏”,“編幅的翅膀”,這是聞一多用了很多次的意象,他是學美術的,對色彩光感很敏感,聞一多認為黃昏中編幅的飛翔遮住了陽光,是非常美的畫麵。對於一個具有專業精神的畫家,他隻想到眼前的畫麵,所以他不能想別的。這是從專業興趣的角度來拒絕。第三個理由是,到了秋天,萬物蕭條,不可捉摸的命運的寫照就是那個“暗影”,在窺探人生。為什麼說“心不是我的了”?這顆心已經被命運把捉了,人生的秋天來了,“我”都要死了,還如何想你?這個理由是很牽強而且絕情的。最後一個理由更是近於“無賴”,“我”覺得寂寞,需要溫情,這時有人來安慰,不是你,卻是“她”,意思是即便“我”要接受異性的安慰,那也不是你。整個這首詩都是很“無情”的。但“無情”的深處,卻又有情。這就是他的複雜性。我們可以分明感覺到,他不是無情的,他的理由沒有說服力,他刻意展示他的無情,恰恰就是有情的體現。
一個詩人處於這樣的狀態,是很痛苦的。後來他的有些詩,被認為很難理解。比如他的《夜歌》:
癩蛤蟆抽了一個寒噤,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
月色卻是如此的分明。
黃土堆裏鑽出個婦人,
黃土堆上並沒有裂痕,
也不曾驚動一條蚯蚓,
或繃斷峭蠨一根網繩。
月光底下坐著個婦人,
婦人的容貌好似青春,
猩紅衫子血樣的猙獰,
蓬鬆的散發披了一身。
婦人在嚎啕,捶著胸心,
癩蛤蟆隻是打著寒噤,
遠村的荒雞哇的一聲,
黃土堆上不見了婦人。
這首詩寫得如此恐怖。是什麼意思呢?詩描寫的是一個女鬼,渲染了鬼如何出現又消失的過程。鬼在深更半夜、陰氣很重的氣氛出現,癩蛤蟆在中國傳統中是很陰性的不吉之物,而癩蛤蟆都抽“寒噤”,說明陰氣極重。按照民間說法,鬼是沒有影子的,所以“婦人身旁找不出陰影”。最後,鬼哭了半天,在天亮前夕消失了。聞一多客觀地描寫了鬼的出沒過程。但是,這是詩歌版的《聊齋誌異》麼?詩人顯然不是純粹好奇,用詩來講一個民間的傳說故事。這裏依然是情緒的表現,讀《夜歌》,重要的還是要把握它內在的情緒。如何來把握呢?還是要通過字裏行間的信息來琢磨體會。這首詩寫了一個什麼鬼?這是一個冤死鬼,孤魂野鬼。非正常死亡的冤死鬼,不能投胎,沒有去處,它的靈魂隻能隨風飄蕩,非常淒慘。民間傳說的鬼,自殺或被害的,夭折的,等等,都是沒有去處的孤魂野鬼。聞一多寫的這個女鬼就是如此,她還年輕,而且穿猩紅的衫子,還是個厲鬼。這個鬼是很淒苦的,她沒有辦法憑她的力量來改變什麼,隻有在荒郊野外痛哭,而且這個痛苦是看不到盡頭的。她充滿怨氣,無處申冤。到這一步,可算是抵達了這首詩的第二個層次。其實這一切都是聞一多的情緒寫照。任何寫作都是“白日夢”。他寫這個不是出於好奇,而是一種情緒的對應,他要在鬼的身上找到情緒的對應。這就是一種悲苦冤屈無人訴說的情緒,這個情緒在一個冤死的鬼那裏找到了最好的對應。在這個意義上,這個“鬼”到底是誰呢?其實就是聞一多自己。這個結論一點都不驚人,聞一多自己就幾次說自己就是個鬼。在一首詩《長城下之哀歌》裏,他哭訴中國文化。大家都說聞一多是最愛國的,反過來他又是最“恨”國的。他恨的是不爭氣的國家、不爭氣的同胞。他寫道:
長城啊!你又是舊中華底墓碑,
我是這墓中的一個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開,
可才能找見舊中華底靈魂,
並同我自己的靈魂之所在……
他很明白,這坐在墳上哭的形象就是他自己的形象。我覺得這種“鬼”的心態,構成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一個情結。不要以為“鬼”的形象都是肮髒的邪惡的。中國現代有一批知識分子,他們的思想抵達了超越世俗的狀態,當他們的思想已經很難與同時代的人發生對話時,就容易產生這種“孤鬼”體驗。不止聞一多有這種體驗,還有一個人——魯迅——也是如此。他的心理結構在這個角度上和聞一多是相似的。魯迅在北京故居的書桌前掛了一幅畫——《女吊》。“女吊”是魯迅故鄉紹興一個鬼的傳說,一個吊死的女人,拖著紅舌頭,手持寶劍,披頭散發來找她的替身。魯迅特別喜歡這個情景。這些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包括魯迅,包括聞一多,他們和“鬼”的情緒形成的奇妙對應,留給我們無盡的想象。
§§第五講 徐誌摩的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