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月派詩人群裏,有一個詩人恰恰和聞一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就是徐誌摩。此前我所說的現代作家無法回到古代理想,這是一個總的現象,但是也有例外,文學就是因為有這些例外才變得五彩斑斕,沒有任何一個單一的結論能夠把所有的現象或作家都一網打盡。
我們說絕大多數的現代詩人都回不到古代,他們的建設民族性的努力充滿誤讀和問題,他們取得的成就和帶來的問題一樣多。恰恰徐誌摩是一個身處現代卻滿懷傳統文化趣味的詩人,不是他的理論有多麼的古色古香,而是他一身瀟灑的西服之下,掩蓋著一個純粹的傳統文人式的靈魂,這就是徐誌摩的奇特之處。
徐誌摩的精神結構是特殊的,可以說他是現代社會條件下幾乎唯一的還能夠保持中國傳統文人的生命觀的人。這一生命觀頗為純粹,直至對現代人普遍的興味表現出了相當的格格不入。徐誌摩最初到美國留學,但很快成為不喜歡美國工業文明的留學生。美國當時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工業化建設,到處煙囪林立。徐誌摩很不適應,覺得汙染了自己的視野。後來他看了美國作家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的著作《屠場》,小說中有個細節,芝加哥的肉類加工廠雇用童工,一個童工一不小心,將小小的胳膊伸進了絞肉機,隨即迅速地被絞碎,通過傳送帶製成罐頭。作者寫道:在此後的幾個星期裏,有多少個美國家庭將要分享這個孩子的胳膊!徐誌摩看了覺得非常可怕,美國不是他理想中的國度。當時,英國因為較早完成了工業化,又重新重視人和自然的協調,不像美國那樣對自然橫加掠奪,加之徐誌摩非常崇拜英國的哲學家羅素,於是他離開美國轉道英國求學。這其中就可以看到徐誌摩天性中的偏好。
從此往後,有幾個事情可以說是進一步幫助徐誌摩認識和理解了自然之美,進一步返回到一個中國傳統文人的生命態度當中。一是追求才女林徽因而不得,二是與陸小曼交往受阻再加上愛子夭折。徐誌摩在生命中的幾個關鍵時刻,都曾一度陷入到極其絕望的境地,但是每一次在他絕望無依的時候,都是周邊美麗的大自然拯救了他的生命,也讓他開始學會換一種思維麵對現實的苦痛。康橋的美、佛羅倫薩的迷人都讓他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值得留戀,從中獲得了一次次生命的頓悟。唯有自然隨時張開懷抱來接納自己,撫慰心靈。我覺得這樣的頓悟意義非凡,這使得自然對於徐誌摩的意義超出了對於一般現代人的意義。對於一般人來說,自然就是一個欣賞的對象,而對於徐誌摩而言,卻是他生命的依據。他開始寫自然,寫康橋,寫佛羅倫薩。隻有體會到詩人曾經的絕境,我們才能認同這自然的拯救作用,才能理解徐誌摩為何以這樣的方式寫康橋,寫翡冷翠(佛羅倫薩)。徐誌摩對自然的體驗跨越了現代社會的物質性幹擾,與一個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生命觀對接了。
這樣的自然之景已經不再是簡單的自然描寫,而是李白“相看兩不厭”的靈魂的對話:
從校友居的樓上望去,對岸革場上,不論早晚,永遠有十數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革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中動蕩,應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椈蔭護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革。這岸邊的革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雲,有時反撲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我所知道的康橋》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革,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薛;你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某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結,你盡可以不用領結,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豔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