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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個人漫遊的時候,你就會在青革裏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革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紆徐的婆姿裏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得讚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裏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
——《翡冷翠山居閑話》
同樣在《翡冷翠山居閑話》中,徐誌摩提出一個獨特的旅遊觀——“獨遊”: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格的取締,隻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製不過的旅伴,你應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革裏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裏走到朋友的家裏,或是我們執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裏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跟著我們,自由永遠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間你要是有機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受,親口嚐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往往隻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革裏在沙堆裏在淺水裏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嚐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是製定我們行動的上司!
——《翡冷翠山居閑話》
其實詩人在這裏所談的正是近似於古代知識分子的生命觀。道家講,無言獨化,坐忘心齋。道家的生命觀的基礎是個體的,而且是絕對個體的。天和人的和諧,是個體的人和世界的對話。這種觀念和現代的根本不同是,現代的我們即便講和諧,無論如何都包含了一種群體的關係。正因如此,現代的知識分子很難回到古代的生命觀裏,因為我們首先變成了群體中的“我”,我的思慮和欲望是被群體激發的,所以今天現代人的生命,已經不完全屬於個人。我們之所以不寧靜,是因為我們很難做到和自然對話。你看徐誌摩在獨遊之時是何等的自在:
……隻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的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隻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裏跳動,同在一個音波裏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裏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革似的嬌柔,一經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中,他的姿態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翡冷翠山居閑話》
徐誌摩的自然觀,不是理念,它來自於真真切切的自我感受和經曆,來自於自然對他的真正的拯救。在這個拯救生命與靈魂的過程中,徐誌摩體會到的“自然”真義是不可替代的。就這一點而言,徐誌摩在現代文學史上幾乎就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