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白話新詩的古典意趣(2 / 2)

再舉《再別康橋》為例。這首詩在結構上的複雜性超過了《沙揚娜拉》,但也就因此使他的“物態化”思維得到了更為充分的展示。《再別康橋》,過去都認為是徐誌摩向他的母校告別的詩。但是我認為這說不通。他輕輕地來,悄悄地走,一個人告別他的母校,為什麼是這樣子呢?正常情況下,回到母校,是很興奮的事,他何必這樣輕輕、悄悄的呢?這裏顯然是別有意味的。我們似乎可以覺得,他手裏好像捧著一個很珍貴又很脆弱的東西,一碰就碎。好像他在竭力保護這個東西,所以他要小心翼翼地行走。是什麼東西讓他如此珍視呢?那就是他的記憶,他的經曆。在這個意義上,康橋就遠遠超出了作為教育機構的康橋,可以說“康橋”主要含義不是學校,而是個人的特定的記憶。徐誌摩還有一首詩《康橋再會吧》,那首詩主要寫的就是作為母校的康橋。但是這首《再別康橋》不是。他告別的不是母校而是他的經曆。這就是讓徐誌摩成為徐誌摩的那段經曆,也就是與林徽因緊密聯係在一起的情感經曆。正是這段情感,讓徐誌摩成為了徐誌摩,所以他特別珍視它。但是這樣的情感記憶又是脆弱的,不可靠的,因為一切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徐誌摩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明白了這一點,我們再來看《再別康橋》,可以發現這首詩具有一種雙層結構,詩的表麵有一層意思:他不斷看到康橋的景物,想到很多,沒有絲毫涉及人;但是,在這表層的客觀事物的背後,凝聚的卻是他情感的閃閃爍爍的暗示,他的巧妙之處,就在於用了意象疊印的方法。“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過去我們以為這就是一個比喻。其實不能這樣簡單地理解,在這裏徐誌摩的情緒和自然物象相互印證了。他處處寫眼前的自然,實際上他看重的是人情,自然中不斷滲透穿插著他的人情,這就是徐誌摩詩歌的重要特征,也是中國古代詩歌常用的手法。它不會直接傾吐,而是通過重重的自然景物的疊加來滲透人的情緒,就像電影裏麵的疊加效果。我們今天喜歡用很多修辭概念來界定,這也沒什麼錯。但更準確地說,這是情感和自然的一種聯係。從物想到了人,這是非常自然的,而不是詩人挖空心思想到用“金柳”來比喻“新娘”,他的聯想就在那一瞬間就產生了。人的情感就有這樣的功能,就是把你想看到的事物疊加到實際的事物上。這就是文學的意象的藝術。而意象的最好運用是在古代詩歌那裏。現代詩歌也運用意象,但是往往是大跨度的、陌生化的,就像朱自清評論李金發的那樣,是“遠取譬”,而不是“近取譬”,是把兩個距離很遠的東西拉到了一起。古代詩歌就是把個人的情感和自然景物疊加到一起。所以在《再別康橋》中,我們處處都看到康橋的景物,但是,這背後處處都是徐誌摩個人情感的流動,這就是徐誌摩詩歌的重要特點。在這個意義上,徐誌摩實現了現代詩歌重現古典的民族性與中國化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