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何種意義的象征主義(1 / 3)

要了解李金發,就必須了解西方象征主義。這個問題已經討論得很多了,但是依然還有一些問題沒有弄清楚。比如通常人們所說的西方象征主義的“以醜為美”,究竟是不是準確的,就很值得討論。

麵對一個研究對象,有時我們很難找到一個適應它的方法和話語係統,因為學術史是一個漫長複雜的過程,在此之前已經有了很多的概念術語,我們往往是借用這些既有的概念術語來研究新的對象,這其實是很值得注意而且應該破除的。因為我們作為一個研究主體並不是純粹的,而是被很多東西覆蓋著。當我們提到影響李金發的波德萊爾時,我們並沒有思考在他的語境下,醜是什麼,惡是什麼,道德又是什麼。我們通常想到的仍然是中國人所說的美善觀、道德觀,其實那是與波德萊爾這樣出自歐洲民族的法國作家不一樣的認識。道德這個語詞的含義在不同語境下是有很大區別的。我們的道德是講怎樣調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達到和諧;而比如在古希臘那裏,道德講的是一種素質。如果我們考慮到了這一點,再來考察波德萊爾,可能結果會有所不同。現在的外國文學研究有一個新的觀點,就是認為當前所搞的外國文學其實是翻譯文學,因為研究對象主要是翻譯過來的作品,至少絕大多數是這樣的,看似讀的是莎士比亞、雨果,其實不是。這背後隱含的是語言的差異和更深層的文化差異。這種語言、文化的差異是很值得注意的。作為研究者,我們要努力去跨越這個鴻溝,去彌補這種差異,這樣我們的研究才能盡量地逼近對象。這應當成為我們做研究的自覺。

關於波德萊爾的“審醜”,中國的研究太過糾纏了。因為什麼是美、什麼是醜本身就是變化的。當我們一定要說“化美為醜”、“化醜為美”時,我們無意中就把美醜的含義給限製了,好像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固定不變的美醜標準,而作家故意弄得跟別人不一樣。這跟一個作家的真實的心靈感受未必是一樣的。其實不是這樣的簡單轉化關係,而是作家看待世界的方式完全變了,當我們還原到波德萊爾的真實的狀態時,更準確的說法是,在當時,什麼都變了,巴黎變了,波德萊爾自己也變了。

把美醜的標準劃分得如此清晰,這是古典主義的特征。所有的古典主義時代,美醜、悲劇喜劇、崇高渺小,界限都是非常明晰的。所有的古典主義時代,都有一個共同特征,就是講究規則的明晰性,古典主義時代是製定規則的時代,人的生活必須要有一個清晰的規則,藝術也要有規則,是規則支撐著生活,有了規則社會才達到和諧。17世紀的法國是新古典主義的大本營,人際間的等級、藝術的等級都是明晰的。一切都按既定的秩序有條不紊地運行,悲劇地位最高,喜劇則低一等,高乃依在當時的地位是高於莫裏哀的,插科打渾都被認為是低級的。在古典主義那裏,一切都是分明的、簡單的。我們應該從這個意義上來理解波德萊爾,在他之前,美醜是清晰的,人物是平麵化的,而波德萊爾就不是簡單地“把美化成醜”,如果是簡單的顛倒,那仍是古典主義的方式。古典主義時代的等級是嚴格的,所以《紅與黑》中的於連才會有那樣的遭遇,他想通過個人努力出人頭地的願望是不被認可的,他的理想會遭遇到整個社會的反對。到波德萊爾的時代,一切都被打亂了,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都不一樣了,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連大家一向認為的醜、惡、死亡,腐爛的屍體,蛆蟲,都構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巴黎的物質的發展給肉欲的糜爛生活提供了可能性,關鍵的是道德上沒有了嚴格的束縛。文學是什麼,美是什麼,在人們的觀念中都已改變了。對生活而言,波德萊爾發現人的肉欲跟每個人的生活有如此密切的關係,與其說需要判斷什麼是美、什麼是醜,還不如把人還原到複雜的人生享受中、肉欲中,這其中沒有什麼美和醜,有的隻是掙紮、享受、沉淪和沉淪中的慨歎。波德萊爾道出的就是這樣一個事實。其實在古典時代人也是這樣的,但是在評判的時候人們卻不承認,而這一切都被波德萊爾撕碎了,肉欲就是人生,墮落就是人生。當然波德萊爾也在掙紮,但這個掙紮仍不是美醜意義上的。與其說他化醜為美,不如說他打破了古典主義時代的美醜界限,無所謂美也無所謂醜。他寫蛆蟲,寫腐屍,寫得那麼燦爛,有人認為是刻意地把醜寫得那麼美,好像僅僅是一種技巧和藝術手法,其實完全不是這樣,波德萊爾認為這就是人生。他寫自己的死亡,腐爛,他不過道出了每一個生命必然要經曆的事實,生命的非常重要的事實。考慮到這一點,我們來看文學就會有一個新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