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波德萊爾,李金發的人格是完整的,他從來都認為他跟世界是不一樣的。他的詩歌中所展示的痛苦就是因為和世界不一樣而造成的,世界要迫害他,而他是清白的。這就是一個中國詩人和法國詩人不一樣的地方:
即月眠江底,
還能與紫色之林微笑。
耶穌教徒之靈,
籲,太多情了。
感謝這手與足,
雖然尚少
但既覺夠了。
昔日武士被著甲,
力能搏虎!
我麼?害點羞。
熱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雲裏。
我有革履,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麼,太多事了嗬!
——《題自寫像》
李金發骨子裏還是文弱的、謙卑的,這種自我定位和法國象征主義完全不同,倒是帶有鮮明的古典主義的特征。了解了這一點,就找到一個進一步理解李金發的切入口。實際上李金發的詩歌文本構成了一個兩極對話。看起來他很現代,大量引入死亡這樣的現代主義的意象,實質上他不是現代的,他還是非常傳統的,而且他的自我形象是完滿的、自足的。真正的現代主義,自我都是破裂的。所以過去中國人不理解意識流,意識流其實並不是意識的流動,而是人無法把握自己,人的“想”本來就不是清晰的。中國人總是認為現代主義是技巧,意識流是技巧,實際上這是誤解。在現代主義和意識流的背後都是人生觀的改變。為什麼此前文學作品中可以說“我想”,然後引出一段非常清晰的內容,是因為認為人可以把握自己的行為和思想。但後來發現,人不僅不能把握世界,也不能把握自己,無法控製內心和精神。人麵對的不僅是一個無限深遠的外在的宇宙,同時人也無法知道內在的宇宙有多少奧秘。這一切是到現代主義之後才開始被承認的。承認了人無法像往常所想的那樣清晰地把握自己,就隻能用意識流這種方式來較接近地描述人的精神存在形態。象征主義也是這樣,都不是單純的技巧。在李金發這裏,他的自我是自足的、充滿信心的,他覺得是世界不好,不是“我”不好;而波德萊爾之所以那麼痛苦,是因為他認為自己身上就有洗不清的墮落和罪惡,自己沒有辦法克服掉墮落的欲望。波德萊爾並非像有人認為的在譴責墮落,他對墮落有一種陶醉和欣賞,如果讀不出這一點,就不是真正懂得了波德萊爾。墮落中雖有不甘,但他卻同時在屈辱地祈求墮落,人的精神世界是分裂的。又想超越又想墮落,這樣的沉沉浮浮就是人生,也是波德萊爾對人生的建構。但李金發比波德萊爾要單純,他從未以如此嚴峻的眼光來觀察自己。不管世界多麼汙濁,他都是以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出現。這是一個東方詩人的理解,是一個帶有中國古代詩人自我想象的人的理解,他不幸來到了現代,被現代社會的種種醜惡和汙濁所玷汙和傷害,因而感傷地呼號:
微雨濺濕簾幕,
正是濺濕我的心。
不相於的風,
踱過窗兒作響,
把我的琴聲,
也震得不成音了!
奏到最高音的時候,
似乎預示人生的美滿。
露不出日光的天空,
白雲正搖蕩著,
我的期望將太陽般露出來。
我有一切的憂愁,
無端的恐怖,
她們並不能了解嗬。
我若走到原野上時,
琴聲定是中止,或柔弱地繼續著。
——《琴的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