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月派到戴望舒到卞之琳,詩思跳脫出人生的幅度在加大。戴望舒的詩,相比徐誌摩,已經有很多抽離於具體的人生故事的抒寫描繪。到了卞之琳,跳脫的程度更大。卞之琳的許多詩,甚至都不直接表達某種情緒,“我寫詩,而且一直是寫的抒情詩,也總在不能自已的時候,卻總傾向於克製,仿佛故意要做‘冷血動物’”。他的意思是,要克製,站在一個對人生有距離的角度來審視觀照。這個“冷”是理性的冷,是思考狀態的冷。
同樣是寫寂寞,徐誌摩寫的可能是某一次的寂寞,而戴望舒則是把寂寞本身作為人生形態來描寫,寫整個人生彌漫的遭遇。到了卞之琳,他寫寂寞,是寫寂寞這個現象本身有哪些值得關注和思考的東西,例如《寂寞》:
鄉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頭邊養一隻蟈蟈;
長大了在城裏操勞,
他買了一個夜明表。
小時候他常常羨豔
墓革做蟈蟈的家園;
如今他死了三小時,
夜明表還不曾休止。
鄉下孩子是誰並不重要,是什麼樣的事件刺激了詩人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卞之琳穿透了寂寞的邊界——死亡也不能切斷寂寞的存在,連死亡都隻能是孤獨的,這是一種認識的深度,也是寂寞這個問題的深度。
在文學史上,越是內斂的人,比如魯迅、聞一多,越是惜墨如金,力求每一句都有其深意。因而冷的理性的文學,有時候也不容易把握,會有某種晦澀感。這個時候,我們的閱讀者,尤其要注意整體把握,全麵理解,將片段的句義放置在整首詩中來求解。例如一般認為頗為晦澀的《距離的組織》: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
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
報紙落。地圖開,因想起遠人的囑咐。
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
(醒來天欲暮,無聊,一訪友人吧。)
灰色的天。灰色的海。灰色的路。
哪兒了?我又不會向燈下驗一把土。
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嗬!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鍾。
“想獨上高樓讀一遍《羅馬衰亡史》,/忽有羅馬滅亡星出現在報上”,單從這一句是無法明白詩意的,必須要回到整首詩。這是我們解讀一首晦澀的或含義比較混沌的詩的鑰匙。這句詩所傳達的東西其實是每個人都會有的感覺,就是跨越時空帶來的奇妙感覺。讀《羅馬衰亡史》,這是純粹的閱讀,閱讀的是與我們今天的生活看似沒有關係的時代的曆史,但是人類往往就生存在一個複雜的結構中,不僅有空間的聯係,還有時間的聯係。當詩人讀羅馬史的時候,剛好看到報紙上的消息,就是“羅馬滅亡星”在宇宙中爆發了。由於距離遙遠,這顆星爆發的時候就相當於地球上人類的羅馬時期,但直到今天光線才傳到地球上,如果有一個可以跨越這個巨大的空間的裝置,那麼這顆星就見證了羅馬的滅亡。這驟然讓我們感覺離羅馬很近,而這是非常奇妙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漫長的時間,居然就疊合在了一起,這就是人類遭遇的奇妙性。接下來的詩句都是構織了對這種奇妙關係的發現,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再看後麵的幾句:“寄來的風景也暮色蒼茫了”,“風景”,就是指的風景明信片,“暮色蒼茫”,從前麵到後麵,詩人是從真實的現實的時空邏想轉為了夢境的體驗,借助夢境從想象進入了一種夢中的“實在”。“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仿佛聽到一千重門外有人叫自己的名字,這裏傳達的仍然是一種巨大的空間感、恍惚感。“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說的是聊齋中關於憑借道術遊曆的故事:屋裏水盆中的小船的穩定影響了江河上正在旅行的真正的舟船,小的時空撥動了大的時空,這是奇異的中國道家的時間觀,過去所謂“袖裏乾坤,壺中天地”,也就是這種大與小的相對關係,但所有的現實的恍惚和夢境的迷離都最後消失了,因為朋友的來訪。
這首詩曾引發了一場論爭。有人認為它傳達了非常深刻的哲理,世界上最偉大的哲理。有人說20世紀最偉大的理論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因為在這之前,整個人類對自己的曆史和對世界的假設都帶有絕對化的傾向,相信世界就是確定不變的,空間就是人眼中所看到的這個場所的不斷延伸,時間就是從一個不可知的過去像河流一樣流向一個不可知的未來,這條河流永遠是勻速地流動,我們每個人都隻能占據其中的一小段,正因為此,孔子才說“逝者如斯夫”。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卻告訴了我們一個非常驚人的發現,就是世界上沒有絕對的時間也沒有絕對的空間,在不同的空間裏就有不同的時間。此論一出,舉世震驚。這樣一來,這個世界就沒有什麼是絕對不變的,連時間和空間都是變化的,在不同的人的感受中,時間是不一樣的,空間也是不一樣的。從這個理論出發,愛因斯坦認為這個世界也不止一個空間,而是有多個空間,世界是多維的,在一個極短暫的瞬間,人就可以借助“蟲洞”從一個空間進入另一個空間。在同時同地,也可能會存在不同的空間。這都足以讓人們去猜想,也許還存在另外的世界。正因為此,愛因斯坦的理論極大地衝擊了人們的思想和對整個世界的認識,既然連我們生存的這個基本的時間和空間都可以改變,那麼在人類的曆史文化中還有什麼是不可以改變的呢?這是西方思想之麵臨危機的原因,從古希臘至今,人類所有的值得驕傲的思想、體係、觀念,人類所有的精神價值,都可以置於懷疑之中。愛因斯坦相對論的意義也正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