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中國的批評家和學者,在有了這樣的相對的感受後,來讀卞之琳的這首詩,就覺得很深刻很偉大。但這些都被卞之琳否定了,在他看來所有這些對其相對觀的高度評價都是誤讀。讀卞之琳的詩,感覺似乎有很多對具有哲理意味的現象的揭示,但把他所有的詩結合起來看,就會發現,他無意對任何一個哲理進行追問,他不試圖去展開思考,他始終就是從趣味出發到趣味為止,他僅僅是覺得“有趣”,有趣而已。
卞之琳還有一首有代表性的詩《投》:
獨自在山坡上,
小孩兒,我見你
一邊走一邊唱,
都厭了,隨地
撿一塊小石頭
向山穀一投。
說不定有人,
小孩兒,曾把你
(也不愛也不憎)
好玩的撿起,
像一塊小石頭,
向塵世一投。
這首詩看起來也是很有趣也很有哲理意味的。有人在解讀時就聯想到,這就是海德格爾論述過的“拋入”,人就是在無意中被一個更大的力量——造物主給拋入世界中,而每一個個體的命運也就在這一瞬間被決定了。人生充滿偶然性,我們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因此也可以說《投》是很深刻的。
但是如果仔細思考這首詩,我們就會發現,卞之琳仍然無意展開多麼複雜的思想,他的趣味就在這一瞬間發生,發生後就中斷了。有人把艾略特和卞之琳比較,艾略特的詩也是很難讀懂的,他的《荒原》就有非常多的注釋,如果不借助注釋,就很難讀懂這首詩;卞之琳的詩也得加注釋,《距離的組織》這麼短的詩都要加注釋。卞之琳的這些詩被認為是“主智”的詩,不過,和西方後期象征主義的主智詩比較會發現,卞之琳的詩與真正的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是有區別的。其區別在於,卞之琳所有的詩的思考都是一刹那的,都是點到即止;而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思想性可不是點到即止,它往往是一個思想段落的展開。艾略特的《荒原》、葉芝的詩,都不是像火花一閃,而是一個磅礴的思想的就此展開,一首詩的發展,恰恰展示了一個思想內部的複雜的運動。從卞之琳的詩中看不到這一點。卞之琳的詩始終沒有改變中國傳統詩歌的特點,他的詩是“悟”,而不是真正的展開型的思想的詩。而中國傳統詩歌也不隻是抒情,也有思考,比如說詩分唐宋,唐詩主情,宋詩主理。宋人的思考就是點到即止。“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就到此為止。“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通過現象來揭示一個規律,就可以了。
不論是徐誌摩、戴望舒還是卞之琳,他們所有的思考,都不是完全架空的,都往往由眼前的事物引發出來。“引發模式”是中國傳統詩歌的典型模式,看到春花、秋月,就引發了一段思考。中國詩歌的重要傳統就是這個詩情的“引發模式”,詩情詩思不是純粹由內向外的,而是處於與大自然、與動態變化的外在事物的交互的持續不斷的對話中。用我們古代詩學的術語來說,就是“興”。可以看到徐誌摩、戴望舒和卞之琳都是從這個傳統中走出來的。從這一點,我們可以感到中國新詩“為藝術而藝術”的道路和傳統詩歌的相合之處。這也是中國新詩的民族特色,也是中國詩歌現代化追求中值得注意的方麵。這裏呈現出的是中國古典詩歌的特點,卞之琳的優勢和局限性都集中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