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中國詩歌有兩個發展方向,一個是主情,一個是主智。卞之琳不走抒情一路,他區別於戴望舒之處在於,戴望舒是圍繞情緒來寫,卞之琳則是圍繞一個意念來寫,圍繞一個帶有哲理意味的現象展開,所以卞之琳被認為是主智的。因此,他居於承前啟後的地位。因為1940年代之前的中國詩歌總體上是主情的,感性抒情的,到了1940年代就發生了變化,比如“中國新詩派”更多地體現了主智的特點,而這個轉變就是以卞之琳和馮至為中間環節的,而且卞之琳也確確實實影響了這一批人。
另一方麵,卞之琳又不同於1940年代的這一批詩人。到真正1940年代的“中國新詩派”詩人那裏,思想的活動就開始展開了,比如穆旦、鄭敏等,一首詩就是思想不斷展開的過程,那是非常複雜的。而卞之琳呢,還是以一些思緒的閃現為主,仍以《距離的組織》為例,雖然涉及了眾多的意象,但是所有的意象都是同一層麵的,羅馬衰亡史、滅亡星、盆舟等等,都不是遞進關係,它們都指向一個目的,就是讓卞之琳感覺到這個世界一切都充滿著奇妙的聯係。即使再加進幾個意象,也隻是表達這種感受而已,它不涉及一個思想展開的過程。這就是卞之琳和1940年代詩人的區別,也是卞之琳的特點。
再比如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一般評論者都認為這首詩很有哲理,表現了人生的相對關係。但是,無論別人怎麼談得頭頭是道,卞之琳自己都似乎不以為然。他沒有絕對否認,但也沒有完全讚同。卞之琳的這種態度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別人對他的讚美沒有完全說到他的心坎上,他自己的詩的秘密並沒有完全被詩評家所發現。詩評家藍棣之先生始終認為《斷章》其實就是一首情詩,隻是我們一廂情願地把它看作哲理詩。《斷章》就是寫了一個人的單相思。我也傾向於認為這是一首愛情詩,但是未必一定是女性視角,因為男性也可能處於這樣的境況,詩中所表達的就是單相思,這一點跟傳統的《無題》組詩是一致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你的風景中根本沒有“我”,你根本不會注意到“我”,但是“我”站在樓上看你,你成了“我”的風景,你是“我”看的對象,但是你卻不知道“我”在看你,這是多麼讓人寂寞的感受!你被“我”默默地關心,而你卻毫無知覺。你進入了別人(其實就是“我”)的夢中,而你卻不會夢到“別人”。這是單線的感情,是單相思,性別特征是不明顯的。
總之,到了卞之琳這裏,現代詩歌的確有了一個轉向,更傾向於思考。這也是與西方現代主義的轉變相聯係的,到了20世紀後,西方詩歌理性思辨的特征更濃厚了,比如艾略特、葉芝等,這也就影響了不斷追蹤西方動向的中國詩人。
當然,卞之琳等現代派詩人仍然體現了和古代詩歌的複雜聯係。到什麼時候,中國新詩才開始大幅度地和古代詩歌不一樣了呢?這要等到馮至、艾青、穆旦等詩人的出現。當這一批詩人出現在詩壇上時,他們的詩歌的刷新程度比以前任何一個詩人都要大。
§§第九講 對馮至詩歌評論的幾點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