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講不準備全麵梳理馮至的詩歌創作情況,僅僅針對目前討論中的幾個問題加以分析,提出我自己的看法,希望以此對我們認識馮至有所啟發。
目前對馮至的評論中,存在不少似是而非的東西,比如有人讀出他詩歌中的感傷氣質,有人討論馮至身上有哪些“傳統”因素,也有對魯迅當年的認定不無懷疑,等等。我覺得,辨析這幾個問題,是我們理解馮至的基礎。
曆史、藝術的演變都是充滿偶然性的,我們敘述它時,最可靠的往往是一種描述性的語言,即對已經發生的現象進行描述,而描述的基礎首先還在我們對文學作品的認真閱讀。
例如有評論將馮至詩歌的風格描繪為感傷、細膩、婉轉,作為一種詩歌風格的概括,是不是準確的呢?《蛇》是不是單純的感傷呢?《蠶馬》的苦悶能不能被稱作“感傷”呢?當然,我們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
黃色的靡蕪已經凋殘,
到處飛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裏還燃著餘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說,姑娘啊,蠶兒正在織繭,
你的情懷可曾覺得疲倦?
隻要你聽著我的歌聲落了淚,
那就不必探出窗兒問我,“你是誰?”
——《蠶馬》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令人震撼的詩麼?馬皮包裹住女孩子,變成蠶馬,這是多麼驚心動晚的一幕!
一瞬間是個青年的幻影,
一瞬間是那駿馬的狂奔;
在大地將要崩頹的一瞬,
馬皮緊緊裹住了她的全身!
流淌其中的是詩人的一種力量,僅僅用傳統文人的“感傷”恐怕是難以全麵概括的。同樣,從《蛇》中,我們也不僅僅是讀到了寂寞與憂傷:
它是我忠誠的侶伴,
心裏害著熱烈的鄉思:
它想那茂密的革原——
你頭上的、濃鬱的鳥絲。
這顯然不是那種悲情的傾訴,而是貫穿了某種悠遠、執著而堅定的思想,從整體上看,《蛇》已經大大超越了傳統抒情的婉轉與悲切。
人們容易用“感傷”來描繪馮至的創作,是因為我們自覺不自覺地還習慣在成形的“傳統”中尋求解釋,特別是當中外詩歌藝術的交融已經成了許多人公認的方向,而且相當多的中國現代詩歌作品都不斷強調發掘傳統的資源的時候。我們通過意象、詞彙分析,很容易發現現代詩人沿襲了很多古往今來的詞語,馮至詩歌裏也肯定有傳統詩歌資源的延續,這是正常的,因為大家不是在一個沒有語言的地方開始說話,在一個沒有意象的地方開始寫詩。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在傳統中生長的。在這個意義上,詩人們自然就接受了傳統的滋養。有人說,“五四”割裂了傳統,其實這個割裂現象本身就是不可能存在的,無一不在傳統之中。但是,在另外一方麵,傳統作為一種資源因素,又是散落在人生感受之中的,需要我們重新來結構、來組織,因而也就有了不同的組織方式。馮至的詩歌具有傳統因素,這是不錯的,但是,當我們說,馮至的詩歌具有傳統因素,這和說徐誌摩、戴望舒的詩具有傳統因素,其內涵又是不一樣的。要注意的是,同樣是對傳統詞語與意象的襲用,也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和結構方式。這就值得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