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對馮至來說,他的詩歌已經在所謂“傳統”的抒情中出現了新的特點,在某些意象的使用與情緒的形態上和傳統頗有差異。魯迅對馮至新詩的評價是很有意味的,在《〈中國新文學大係〉小說二集序》中,魯迅認為他是“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大家知道,魯迅是惜墨如金的,他能這樣評價馮至,肯定是有原因的。我覺得,魯迅看重的是一個詩人的素質,魯迅的詩歌評論尤其注重創造性。如果馮至當時湮沒在形形色色的詩人當中,那魯迅一定不會得出這個結論。魯迅的結論說明了馮至的獨特性和他的詩人素質。這種素質恰恰就是與中國詩歌傳統有所區別的東西。從這個角度來看馮至的詩,比如他的《蛇》,他的抒情方式正和傳統有所區別。其差異就在於,馮至把他的寂寞比喻為蛇,這種物與“我”的對應關係和傳統不一樣。朱自清評價李金發的詩所用的“近取譬”、“遠取譬”之說,可以用在這裏。遠與近指的是喻體和本體之間的關係的遠近,讀者對其是陌生還是熟悉。馮至在這裏所用的就是我們所不熟悉的比喻。當馮至說他的寂寞“是一條蛇”時,我們都會覺得“寂寞”和“蛇”之間的距離很大,要用很多描述才能說服讀者,這就與中國詩歌通常的抒情傳統不一致了。中國詩歌走的是即景抒情的傳統道路,由眼前所見的事物來引起詩情,可以說大都是“近取譬”。相對我們的詩歌傳統,西方詩歌更多使用“遠取譬”。馮至的思維是有跨度的,他的本體和喻體之間的距離之所以能夠被充分調動起來,恰恰就是因為他的主觀思想在其中起著重要的作用。馮至有強烈的建構和表達自己思想的欲望,而且他的思想是很豐富的。徐誌摩的詩歌是他個人體驗的留痕,他無意展示其思想的豐富性和奇異性,他要展示的是他的感受能力。對思想的展示,是要跳脫外部世界對自己的牽製的。當人感到輕鬆、不那麼嚴肅時,人的靈性與世界是絞繞在一起的,世界老是刺激人的感受;而當一個人嚴肅麵對世界之時,他就可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自己的思想發展上。當我們跳脫了外在世界的牽製時,我們內部的思想就開始發展起來了。在這個意義上,馮至的素質恰恰表現在他比較看重自我思想內部的建構。
魯迅為什麼喜歡馮至?魯迅經常用一個詞“死火”,其意思是外邊嚴肅冷漠,而內部卻有轟轟作響的情緒,有波瀾壯闊的火山岩漿。從馮至早期的詩中,我們就可以讀出這樣一種特質,這種特質具有破壞性。比較而言,徐誌摩的詩很精致,不具有破壞性,戴望舒的詩真的很感傷,也不具備衝擊力,馮至早期的詩雖不像後來那樣獨特,但是已經具有了某種破壞性的力量。是獨具慧眼的魯迅發現了馮至這一潛在的破壞性背後的創造性。一個詩人內部的思想是充滿能量和張力的,充滿破壞性的,這樣的詩人就不能用感傷來概括,他遠比感傷要複雜,也有著更廣闊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