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哲理性與曆史的轉折(1 / 1)

一般認為,中國新詩從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轉折與馮至和卞之琳有關,正是他們詩歌中的哲理性啟發了如“中國新詩派”這樣的詩人群體,推動了詩歌曆史的發展。這大體上是不錯的,但是,具體到一些曆史的細節和詩人個體的選擇,又還有進一步梳理的必要。

卞之琳詩歌的哲理其實與馮至的有很大的差異,究竟是怎樣的形態更加有力地推動了曆史的轉折?

前麵我們已經有所論述,卞之琳詩歌的哲理化因素加強了,但似乎並不能將這樣的詩歌稱作“哲理詩”,有的詩,比如《斷章》,很難嚴格地界定是哲理詩還是抒情詩。這裏有一個難以分類的灰色地帶:如果側重於詩中所表達的相對關係,那麼可以認為該詩是一首哲理詩;如果側重於詩歌所表達的暗戀情緒,那麼又可以視之為抒情詩。重要的是卞之琳顯然無意展開“冗長”的哲理思考,他隻願意呈現自己的一些閃光的念頭。

如果說卞之琳是願意“呈現”,那麼馮至則開啟了思想“起承轉合”的過程。卞之琳的“呈現”是區別於馮至的“起承轉合”的。呈現追求的是一刹那,可稱作頓悟,而馮至則是逐漸展開思考,是漸悟,這是一個過程,是思想的脈絡流動,包括思考過程的矛盾都呈現了出來。馮至的詩是人生行走者的思考,他在行走,在思想,並把置身其中的奮鬥都展現出來,這是動態的感覺,是行走當中的感觸,而卞之琳的詩相對而言更像是靜態的,有種旁觀的態度。卞之琳總是否認自己的詩中有很深的哲理,他更傾向於認為是一種“意境”。意境這個詞是不可以濫用的,它屬於中國古典美學的範疇。意境也是靜態的,它始終圍繞一個中心反複渲染,但渲染再多也是它本身,而並不追求過程,這裏並沒有一個人生的起承轉合。再比如郭沫若的《天狗》,其詩絕對不是追求意境的,整個詩就是一個過程,一個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過程,詩人截取了這一段,完成的是一種情緒的宣泄,這是一個過程,我們看不到要流向何方,無法把握,這裏也可以看出現代詩歌和古典詩歌在美學追求上的區別。當然,郭沫若刻畫的是情緒的過程,馮至展現的則是思想的過程。

在思想的跨度上,馮至的詩與卞之琳的詩差別顯著,卞之琳是點到即止,馮至則是把思想推向各個方麵。比如馮至的《別離》:

我們招一招手,隨著別離

我們的世界便分成兩個,

身邊感到冷,眼前忽然遼闊,

像剛剛降生的兩個嬰兒。

通常一般的抒情詩,在寫別離時,都是沿著憂傷的路子——也就是詩歌中的“冷”——來寫。而馮至卻說,在感到了冷的同時,他又因為別離而獲得了一個世界。接下來他還反複闡釋:

啊,一次別離,一次降生,

我們擔負著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變成暖,生的變成熟,

各自把個人的世界耘耕,

為了再見,好像初次相逢,

懷著感謝的情懷想過去,

像初晤麵時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裏有兒回春兒回冬,

我們隻感受時序的輪替,

感受不到人間規定的年齡。

他對分別後的各自展開的新的世界想象了很多。另外一首詩《我們天天走著一條小路》也很有意思。既然是天天走的路,那應該是相當熟悉的,而馮至偏偏又從熟悉中感到了陌生:

我們天天走著一條熟路

回到我們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這林裏麵還隱藏

許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條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遠,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覺從樹疏處

忽然望見我們住的地方,

像座新的島嶼呈在天邊。

我們的身邊有多少事物

向我們要求新的發現:

不要覺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時撫摸自己的發膚

生了疑問:這是誰的身體?

由現實的路擴展到人生抽象的路,又由對路的追問深入到對生命的疑惑,這樣的思維能力真是太了不起了!通常我們都會寫對熟悉的事物的親切或者厭煩或者疲憊,但是馮至並沒有停留在這個層麵上,他發掘出熟悉事物的多重可能,直到對自己的身體都有所頓悟。他的思維空間很大,而且不斷對自己的思想進行反問和耕耘。中國詩人的情緒常常需要對世界的不斷接觸來激發,需要“興”;而像馮至這樣的詩人已經嚐試著另外一種可能:通過對自我的挖掘和追問來發現思想,尋找新的有意味的詩情。這更接近我所謂的“意誌化”的詩歌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