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馮至總離不開他對十四行詩歌的探索,我覺得,詩人對十四行詩的選擇是他個人氣質與中國新詩詩體建設需要相結合的一種自然結果。
一般認為,中國人感興趣於十四行體,與中國人的心理有關。現代詩歌掙脫了古典詩歌的形式束縛後,好像有些無所適從,對於要不要形式人們始終都心懷疑慮,所以到後來新月派重新提出尋找一種形式,提出現代格律詩的口號,可惜這些嚐試也不夠成功,又招來很多非議。後來遭遇了十四行詩,這種向西方學來的又不失中國固有的血脈聯係的新形式,與我們的文化上的民族心理形成了暗合,可謂是詩體建設上的“中外融合”。
除此之外,我覺得理解詩人的氣質和思維特點也是重要的。可以看到,凡是對形式問題有特殊嗜好的人一般都有冷靜內斂的特點,在抒情時不喜歡一瀉千裏的表達,這與其說是藝術追求,不如說是氣質和思維特點。比如聞一多、朱湘,馮至也是如此。他們的性格有很大不同,但是在冷靜內斂方麵卻是一致的。即使是1920年代寫抒情詩的馮至,也可以讓人感到他的冷靜,他不是無所顧忌地抒情,他總是看到事物的矛盾的兩麵,在矛盾中抒情。在這個過程中,外在的語言形式也是他內在的心靈的外化,他願意在一定的規則中表述他自己。他在表述的同時就產生了這樣的心理機製:既表達,又要收束,在表達和收束間求得一個平衡,在限製中完成表達。聞一多詩歌的這個特征也是很明顯的,當然聞一多的實踐並不是很順利的。“死水”時期的聞一多,努力用強大的理性來抑製自己,實際上恰恰在這個時期他產生了一種破壞欲,情緒上的破壞欲,他對社會狀態、對文化都產生了強烈的否定和質疑,但是他所受的教育、文化背景的影響又使他不會像郭沫若或其他反叛的青年那樣無所顧忌地表達。所以聞一多稱自己是死火山,岩漿在地底裏湧動,他抑製著不讓自己爆發,戴著鐐銬跳舞,這也是他的追求。其結果是這兩者之間很難達到平衡,所以聞一多是很痛苦的,內心充滿了困惑。
而馮至卻另有自己的把握方式,他在對自己的情緒的克製中,又看到了事物的多方麵的可能性和矛盾性,對生命的理解更深更幽微。這樣,通過對多樣性、矛盾性的承認讓抑製的部分變得穩定了,也更能夠“形式化”了。馮至詩歌給予我們的啟發就是,對於人的自我精神狀態而言,一瀉千裏是一種意義,而加以適當收束也是一種意義,因為生命的能量就像水流,一直流瀉著就沒有什麼積蓄了,它需要不斷地來回撞擊。自我抑製不完全是負麵的行為,抑製和收束有時候就像人類精神的燧石一樣,可以撞擊出火星。克製有時可以促使我們思想深化。不必一味朝一個方向衝撞過去,適當地自我阻止,也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中國古典詩歌也有這樣的例證,比如李白和杜甫,李白自我釋放得多些,杜甫則沉鬱頓挫,特別是到了四川後更加沉穩。所以通常人年輕時喜歡李白的青春激情,而到了中老年就更欣賞杜甫。因為中老年後經曆了很多事情,就會覺得杜甫的詩中沉澱的東西更多更深刻。如果從人的心理狀態、氣質的角度來思考文體,也許可以有很多發現。中國古代詩歌為什麼走向了自我約束的格律化,似乎也可以從我們民族的整體氣質上給出某些解釋。有人認為中國的文化就是一種早熟的文化,是具有明顯的老年氣質的文化,它在某種意義上抑製著人的情感的傾瀉,鼓勵人的抑製與約束,這或許可以解釋中國古典詩歌傳統的特征。同樣,“五四”之所以不做格律詩,也是因為“五四”是年輕人的時代,青春的時代,而到了馮至這個時期,則開始進入中年時代,中年的馮至給中國詩壇別樣的啟發。
§§第十講 艾青的詩歌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