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和穆旦是中國新詩史上最值得注意的兩個詩人。雖然他們的內部精神結構是不一致的,但是他們共同努力構成了現代詩歌發展的高度。到今天,對他們可能還有不同的議論,但是無論怎樣的議論都無法繞開這兩位詩歌巨匠的傑出貢獻。
理解詩人艾青性格的關鍵在於他的叛逆性,因為這樣的叛逆性選擇,他推動中國新詩從感傷時代步入了憂鬱時代。
關於叛逆,我們可以從他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說起。
讀詩時,理性思辨能力和感受能力不是完全分開的,不要把別人的理論包括文學史上的結論拿來指導、修正自己的感受。所有真正的理性意識,都是從個人生命中生長出來的,而不是從書中學來的。做研究的難度就在於很難把理性和感性兩方麵都做到很好,往往隻抓住一點。有時有很多感受,但這些感受都是飄忽的,難以把它們納入到一個有意義的層次上;有時候覺得很有理性色彩,一條一條地分析透辟,但其實也是飄忽的,因為不是建立在真實的感受上,而是建立在已獲取的知識上,建立在對別人研究成果的總結、歸納、拚貼的基礎上,這樣即使說了很多,仍然不是你自己的。這兩種都不是好的狀態。對《大堰河——我的保姆》的閱讀,也要注意從文學史的一般結論中解放出來。
《大堰河——我的保姆》可以說是艾青的成名作,通常對這首詩的解讀都認為,其中表現了艾青對勞動人民的同情。艾青本是出身於地主家庭,對勞動人民的感情暗示了艾青反抗了他的地主家庭,他超越了他的階級。這顯然是階級鬥爭時代的評價,我們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其中的含義。當然,他對大堰河有感情,但是這種感情不是出於階級覺悟。一個孩子,一出生就被置於他父母的對立麵,因而被送出家庭。當他長大一些,懂事之後,他就能體會到這其中的被遺棄感和屈辱感。他一來到這個世界就被遺棄了,而在被遺棄之時,是大堰河接納了他。所以這首詩既是寫艾青對大堰河的感情,也是寫他和這個世界的關係。我們看,艾青與這個世界是如此的隔膜: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家裏。
啊,大堰河,你為什麼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我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
我摸著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裏的新客了。
在這種特殊的關係中,大堰河是一個符號,這個符號不是階級的符號,而是艾青和這個世界關係的符號。應該關心他的人卻將他遺棄,應該有愛的世界卻如此冷漠,一個無情的世界讓艾青反思,讓艾青反叛。
艾青的反叛不僅讓他在巴黎獲得了拉丁區先鋒藝術的滋養,也讓他在對中國現代新詩發展道路的反省中確定了自己的方向。
艾青出現後,整個中國新詩史,有沒有新的東西出現?評價一個作家或者一個詩人,就要特別關注他背後的曆史長河。今天大家都認可艾青的“憂鬱”,但是這個憂鬱不僅僅是一種概念的表述,而是涉及對中國整個精神流變的把握。最重要的一點是,憂鬱不是中國傳統詩歌的主導的氣質,在此之前,我們更常見的是感傷。李金發、戴望舒都是如此。
感傷是一種細碎的情懷。感傷和憂鬱的區別是,憂鬱更磅礴更深厚,憂鬱當中往往帶有對世界的執著關懷,其中似乎有一種雙向性力量的交互運動。比如我們都說俄羅斯作家擁有憂鬱氣質,這種憂鬱從根本上說來自俄羅斯知識分子對俄羅斯這個民族、這塊土地的深切的關懷。俄羅斯知識分子就認為,自己應該承擔俄羅斯的苦難,因此他們感染並表現出憂鬱氣質,但我們一般不認為他們有感傷氣質。
從感傷到憂鬱,這背後就是文學的力量的增長。當然它們的共通點是對世界的痛苦體驗;它們的不同在於,從感傷到憂鬱,主體精神的力度感增強了。這就是憂鬱的意義。如果作這樣的分析,就可以呈現艾青在新詩史上的獨特性。艾青和前麵的以及後麵的詩人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的力量感,在這一點上隻有穆旦可以相比。這兩個詩人都是中國新詩的豐碑,如果讓我來選擇現代詩歌史上最值得說的兩個詩人,那麼一個是穆旦,一個是艾青。當然等我們對穆旦有了認識之後,也會發現這二者之間也是有區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