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對繁複的探索,還表現在如何處理個人情緒與集體性情感的關係中,在這方麵,一般認為他的抗戰詩歌的成功就得益於此。這方麵的情況,一般文學史已經講述了很多,我就不再重複,我僅僅補充一個例證,就是穆旦對艾青《他死在第二次》的評價。
關於艾青的《他死在第二次》,很多人對這首詩的評價很低,穆旦卻評價很高。穆旦一生隻寫過關於兩個詩人的評價,一個是關於卞之琳的,一個是關於艾青的,他對卞之琳不無批評,但對艾青則讚賞有加,其中說得最多的就是《他死在第二次》,他對此詩非常欣賞:“然而《他死在第二次》卻超過了畫麵,而有著更深層的立體的表現。在這首詩裏我們很驚喜地看出了作者更多的才能……‘他不能想起什麼/——母親死了/又沒有他曾親愛過的女人/一切都這末簡單’,是的,一切都這末簡單。然而難得的卻是這樣一個簡單質樸的人格,犧牲和心理狀態,都為詩人艾青表現得如此生動而深刻。刻畫了這樣的一個戰士,他等於樹起了成千成萬中國的戰士:因為我們會想到,正是有多少同樣單純的人們在為著祖國做出可歌可泣的事跡嗬。《他死在第二次》正是為這些戰士們所做的一首美麗的史詩。”穆旦看重的是這首詩對戰士心理特性的刻畫,即通過對一個人心理的刻畫完成了集體性情感的塑造。我覺得穆旦對問題看得很準,他進入到了艾青獨特思維的深處。因為對於抗戰情緒的表達,穆旦自己也在不斷探索,他自己的詩歌也是進一步深化了關於抗戰的表現,與絕大多數的抗戰文學判然有別。
艾青證明了群體性的情緒也可以進入到詩歌,而且非常精彩,它不是縮小而恰恰是擴大了詩歌的豐富性,這一部分詩是艾青的獨特成就,但也是很容易為後人誤解的。因為中國的曆史演變到後來,一種群體性的情緒漸漸地為國家主義所控製,為政治權力所控製,這時它就不再是單純的群體情緒了。當握有權力的少數人也以“祖國”和“人民”的名義說話,其實真正的群體情感就被扭曲、被汙染了,所以極左年代,再提這些語詞,便會引起人們的反感。這是一種可怕的逆反心理。那麼,真正的民族感情是不是還存在呢?通過考察艾青的整個文學創作的演變,我們可以重新來思考。
在艾青詩歌中,我們還能發見個體性情緒與集體性情感的集合。艾青這一嚐試其實還可以讓我們聯想到俄羅斯文學。俄羅斯文學和英美文學還有法國文學具有重大的區別,以法國文學為例,從19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開始,從司湯達的《紅與黑》開始,貫穿法國文學的一個重大主題就是個人奮鬥,個人如何在這個世界上抗爭,爭取應有的權利和地位。理解了這一點,就抓住了法國19世紀文學的核心,不管後來的現實主義有多少演變,從於連到約翰·克利斯朵夫,個人的奮鬥、個人對生命和權利的關注作為一個主線一直都很清晰。到今天法國文學也是這樣。而俄羅斯文學則完全不同,俄羅斯文學的一個非常動人的氣質就是憂鬱,每一個作家除了有對個體生命意義的體驗之外,同時還懷有對俄羅斯民族的非常深切的關懷,他不僅僅思考他自己,還覺得自己同時承擔了整個俄羅斯民族的痛苦。整個的俄羅斯文學都有這樣的氣質,這也是俄羅斯的精神。從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群體性的、代表了整個國家民族的情緒抒發同樣也可以非常動人。
而在中國,這種代表群體性情緒的寫作往往是不成功的,盡管一直以來都在批判文學的個人主義和自由主義,提倡群體意識和群體感情,從1920年代末倡導的革命文學到1930年代的左翼文學至今,我們一直都在走這條路,但是這個過程中留下的動人的作品卻非常少。為什麼會這樣?我們的文學和俄羅斯文學的區別在何處?這是值得思考的。在我看來,關鍵就在於革命文學和左翼文學是以切斷個人感受為基礎的,它把群體的感情和個體的生命意誌、個人真實的情緒對立起來了,強調對立,通過對個人的泯滅和取消來強調前者,這樣就失去了文學作品打動人的情感基礎和力量。這個強調群體情緒的觀念是從蘇聯文學的理論中來的,經日本的轉譯獲得了理念,先獲得了理念然後來指導文學創作。
艾青的獨特性在於,他的詩歌資源不是來自於經日本轉譯而來的蘇聯理論,他的資源來自於歐洲文學的一個端點——法國文學,而俄羅斯文學和法國文學無疑可視為歐洲文學的兩個端點。一個來自中國的作家首先需要的是呼喚自我,激發起他的自我意識的正是法國文化和文學,他以法國體驗為基礎再感受集體性情感的價值,這樣就將兩個有生命力的追求自然地融合在了一起。
§§第十一講 穆旦的詩歌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