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新詩長時期走著的是一條感性抒情的老路,但是這條道路在穆旦這裏結束了。穆旦,他不再是以寫人的情感遭遇來確立自己,他開始嚐試用他的思想來打動讀者。而且他的思想不是幹枯的,而是“肉體”的思想,富有肉感的思想。在我看來,因為他走的已經不是感性抒情的路子,所以最好就不要再將他的詩歌內容定位為一般的情感“痛苦”,如果這樣,也就把穆旦和前麵那些富有感性化特征的抒情詩人混同了。
很難用幾個詞來概括穆旦。在這裏,我們討論幾個方麵的問題。
穆旦和艾青有一點相似之處,就是知識分子的命運在1940年代遭逢改變,這種改變和抗戰有一定關係。
前麵我們討論過,在穩定的社會中,知識分子通過知識可以獲得穩定優越的生活,這是社會的機製形成的。而抗戰則把這種機製破壞了,中國人開始顛沛流離。抗戰給人們帶來了離散、不幸,過去知識分子所擁有的穩定的生活被打破,一種優裕的有閑的近似於貴族的狀態被徹底改變了,人們從此開始為自己的生活膽戰心驚。今天,我們已經可以讀到很多人的抗戰遷移記錄,都是太多的磨難和心理痛苦。胡風寫過他和家人抵達重慶朝天門碼頭時那種絕望的情緒,覺得碼頭的石階幾乎看不到頭。日本在重慶扔下的炸彈在整個二戰中是最多的,那種生存的恐怖是何等強烈。聞一多在西南聯大時,靠刻圖章賣錢來養活家人。很多教授都處於這樣艱難而尷尬的境地。整個社會都發生了劇變。原來社會穩定,分層是比較明確的。梁實秋曾經寫有文章,說下層人民該安分,或者老老實實地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向上爬,這引起了魯迅的反感甚至憤激,魯迅覺得梁實秋太冷酷了。其實梁實秋說的就是那個“穩定”時代的心態。但是,到了抗戰,社會被大大攪拌了,連梁實秋也隻能躲在透風漏雨的“雅舍”裏苦中作樂。
在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們、作家詩人們,他們看待人生和過去大不一樣了。從這一個角度來關注穆旦,我們就可以知道是什麼樣的體驗讓他感受到了人生的轉折。
穆旦先是作為學生,隨著清華大學南遷:先是在長沙進入北大、清華、南開三校聯合的長沙臨時大學,然後又繼續南遷到昆明。南遷時兵分兩路,一路是年齡較大的老師和女生,直接到廣州,然後坐船至越南海防,再經鐵路到雲南昆明,這一路時間長、路途遠,但較少顛簸;另一路在幾位老師的帶領下三千裏行軍徒步到雲南,其中老師就有聞一多。這是一次中國教育史上的長征,在中國現代文化史上意義非凡。這條路也是最艱難、最複雜的。當時的湖南尤其湘西非常貧窮,土匪出沒,非常危險,有的地方要雇傭民團武裝保護前進。到了貴州,又進入了“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人無三分銀”的所在,環境惡劣。雲南也相當落後貧窮。而穆旦這一批人,在那個時代,能夠進入北大清華讀書,堪稱精英中的精英。在正常情況下,他們該得到怎樣穩定而優越的生活和怎樣光明的前途!但是就是因為抗戰,他們被打到了生活的最底層,一路上所看見的皆是觸目驚心的悲慘艱辛,從而受到了極大的視覺和精神撞擊,他們因此明白了什麼叫民間,什麼叫中國底層的生活,什麼叫饑餓線上的掙紮,這一切對於他們來說已不是理論,而是真實的人生經驗。過去說到“底層”總是籠統地談同情勞動人民,其實不是這麼簡單,更重要的是對生命真相的發現。當然書齋裏的穩定生活也是真實,不過,久而久之的書齋生活,會形成對人的感知能力的束縛,知識分子往往也不能夠知道生活的邊界在什麼地方。而人隻有在被推到邊界的時候,才知道生活的意義,才知道人生之艱辛。學院裏、書齋裏的生活是飄浮在半空的,帶有相當的不真實性,一味讓人陶醉在生活的虛幻之中。如果不經曆失敗、絕望,對這種生活的理解就是膚淺的,沒有到達邊界就不知道被限製、被反彈回來的力量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