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裏跋涉的經驗帶給穆旦和他的同學的,也就是這種對人生邊界的認識:人的生活到底可以悲慘到什麼程度!
對穆旦來說,更重要的是他對生命本身的存在還有一種頓悟。這種頓悟也來自常人所不曾有過的經曆。這讓他再一次抵達了邊界——生命的邊界。
穆旦在外文係畢業後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入緬抗戰,這是中國現代戰爭史上最慘烈的一次軍事行動,當時組建的遠征軍與國際上的同盟國軍並肩作戰,但是他們遇到了日本軍隊的非常強悍的對抗,加上種種指揮上的原因,這支部隊經曆了多次的失敗,被日軍追趕圍剿。這是非常殘酷的戰鬥。穆旦所在的部隊擔任斷後任務,不得不通過原始森林,後麵還有日軍的追捕。部隊首長杜隸明在回憶錄中描述過他們的慘狀,穆旦的朋友王佐良先生也有描述:“那是一九四二年的緬甸撤退。他(穆旦)從事自殺性的殿後戰。日本人窮追,他的馬倒了地,傳令兵死了,不知多少天,他給死去戰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趕著,在熱帶的毒雨裏,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有想到人能夠這樣疲倦,放逐在時間——幾乎還在空間——之外,胡康河穀的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了,更不能支持了,帶著一種致命性的痢疾,讓螞蝗和大得可怕的蚊子咬著。而在這一切之上,是叫人發瘋的饑餓。他曾經一次斷糧到八日之久。”我們注意到,在中國現代詩歌史上,“死亡”是一個常用詞。但是有多少人真正有資格談論死亡呢?很少。大多數人都是將它作為一種情趣在談、在玩味。穆旦之所以有資格談生命談死亡,就是因為他的確已經抵達了生命的極限。據說,穆旦在這次死亡曆險後,性格都發生了變化,而且特別不願意談這次經曆,因為這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不堪回首!
與死亡聯係在一起的、影響中國現代詩歌的一個很大的命題,就是人與自然的關係。我們已經知道,在徐誌摩那裏,他的人生經曆告訴他,他可以被現實世界的人所拋棄,但是自然會接納他,永遠不會拋棄他,在自然中他是最自在的。在這一點上徐誌摩接近了中國古代文人的生命理想。但是,自然在不同的情形下呈現的東西也是不一樣的。當古希臘人在愛琴海的波濤洶湧中艱難前進時,他對自然的感受和一個身居田園的中國古代文人的感受顯然是不同的。自然是古希臘人的對立物,他要靠征服它、戰勝它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但是在中國的農業文化背景下,很難有這樣的感受,在中國,自然通常都是人的撫慰。在穆旦這裏,死亡經曆告訴他,自然也可以是十分恐怖的。熱帶叢林,沒有保護穆旦和他的戰友,而是和日本軍隊一樣吞噬了他們。這是在和平年代的我們很難想象的。自然和人的對立也如此的刻骨銘心。
對於穆旦,正是這種經曆一下子就把他和其他中國詩人拉開了距離。這不簡單是痛苦的問題,而是對世界的感受方式變了。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何看待中國的曆史,如何看待人,都變了,他帶有了更多的虛無的色彩。他看透了,他看到事物的反麵。我們看到的是輝煌是生命,他看到的是灰暗是死亡。就像《詩八首》一樣,愛情是這麼的熱烈,而他看到的是冷,是人與人之間的對立,愛情不過是一場遊戲,而且是在上帝操縱下的遊戲,我們都是演員,上帝是導演。雖然愛得死去活來,“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那也不過是“上帝玩弄他自己”,但是人們居然還陶醉其中。他就這麼冷靜,看得這麼透,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走到了生命的邊界。穆旦看待世界看待生命都是非常極端化的,他讓我們看到了生命的極限,以及極限之處的狀態和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