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圓,多少年的人工,
我們的絕望將使它完整。
毀壞它,朋友!讓我們自己
就是它的殘缺,比平庸更壞:
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泥土
才會來騷擾,也許更寒冷,
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
我們消失,乃有一片“無人地帶”。
圓是一個循環,其實我們的生命就是不斷地在做有規律的循環。中國人認為,人生美學的極致都可以概括為一個圓,圓在中國的古典美學中是居於很高地位的。穆旦卻對此發出了他的質疑,“多少年的人工”,大家都在努力,為什麼中國人的命運還會形成循環?我們不能把責任推給別人,實際上我們自己也在參與其中。當這個圓完成之時,帶來的就是我們對人生的絕望,也正因為我們的絕望,這個圓就畫成了。穆旦的這個圓讓我們想到阿Q臨死時畫的圓,阿Q的死讓這個圓完整了。這裏不是說穆旦的思想抄襲了魯迅,而是說這樣的思考讓他們溝通、呼應了。“毀壞它”,讓我們不再是它的一個環節,哪怕是“更寒冷”都無所謂,隻要我們不再延續這個圓。我們已經被習慣包圍了,如果我們消失,那圓也就殘缺了。
詩的每一句都是感受,但它卻是對思想的感受,不是對春花秋月的感受,不是對大自然事物的感受。穆旦和徐誌摩、戴望舒是不一樣了,穆旦關注的是非常抽象的思維。
再來看穆旦的《詩八首》這一組愛情詩。有人認為《詩八首》是有“本事”的。當時穆旦剛剛畢業,西南聯大有一處分校在四川敘永,他在那裏工作,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事。但是考證的意義在穆旦這裏基本上就喪失了,因為事情本身對詩並不重要,他的詩歌所關懷的東西完全被高度地抽象了,從一般的寫愛情中的感受轉而對愛情本身進行思考。所以考證對於欣賞穆旦詩幾乎沒有什麼意義,“本事”是不重要的,比戴望舒的還不重要。《詩八首》早已經從具體人生中跳了出來,它是把整個人生和生命當做觀照的對象了。其中是否有現實人生的事件觸發,已經是不可考了,也不必考了。
所有關於愛情的詩,都是寫愛情的美好,或追求美好而不得。隻有穆旦把愛情看作是遊戲,比如他寫的:
你底眼睛看見這一場火災,
你看不見我,雖然我為你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從這自然底蛻變底程序裏,
我卻愛了一個暫時的你。
即使我哭泣,變灰,變灰又新生,
姑娘,那隻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起首兩句就是很殘酷的,穆旦就這樣把愛情解構了。戀愛中的人通常都覺得自己多麼的幸福,心心相印,三生有緣,等等。但穆旦卻說,愛情之火是存在的,但是你看到的不是真實的我。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情人眼中,對方都是完美的。穆旦卻要把它揭穿了:你們看到的西施可不是西施。我們要戀愛,不是因為心靈相呼喚相交融,不過是因為長大了有了生理需要。哪怕是愛到死去活來的程度,那也不過是“上帝玩弄他自己”,是上帝的遊戲。在這裏,穆旦揭示了生命的不真實性和虛幻性。他根本不涉及具體愛情故事的悲歡離合,纏綿徘側,不涉及如何經曆了磨難最後達到愛情的圓滿,他直接書寫對生命對愛情的抽象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