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講我們暫時離開詩歌文本,了解一下對中國新詩影響甚大的七月詩派的領袖胡風,重點分析胡風的曆史貢獻。隻有理解了胡風的文學主張,我們才能夠認識七月詩派的基本立場和文學史價值。
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胡風的人生與藝術態度顯然給人留下了諸多深刻的印象,那執拗強大的爭天抗俗的意誌,那維護“五四”傳統、拒絕任何妥協的傲岸,那質樸的凝聚青年後進的熱忱,那堅持文學為人生又反對政治外力幹擾的獨特的藝術取向,乃至為人的耿介性格,都吸引我們試圖一睹其中的魁力,並進而探究其內在的精神走向和曆史成因:在一個充斥著巧滑的人生態度,依然缺乏“信仰”、依然缺乏“原則”的現代中國,這樣的知識分子的生存方式究竟動力何在?它是否具有一些可以依傍的精神資源和文化流脈?
比較感性地講,胡風人生與藝術追求的獨特性首先可概括為一種“透徹的真實”。這種“透徹”既來自於對現代中國最底層的富有質地的體驗,也來自於他對其他社會理論與文學理論實際發展狀況的種種“逼真”的觀察;如此“透徹”的現實真實體驗不僅為胡風所珍視,而且成為七月派文學的共同精神基礎。“從田間來”的胡風,在“苦暗的雨中長大”的孫鈿,曾經“長途跋涉”的曾卓,以及阿壟沉默的“纖夫”,冀汸無垠的“曠野”,綠原“暴決的苦海”,牛漢的“悲哀壓在草原上”,胡征“足踏過血染的土地”,所有這些人與詩的意象連同路翎、丘東平小說中那沉鬱的激情與心靈的重負一起,都反反複複地昭示出中國最底層的質地,以及在這樣一種“質地”上才能發現的“透徹的真實”。
我從田間來,
蒙著滿臉的灰塵——
望望這喧囂的世界
不自由地怯生生。
我從田間來,
穿著一身的老布衣——
在羅綺叢中走過,
留下些兒泥土的氣味。
一首《我從田間來》道出了胡風的身世,傳達了他堅守底層的體驗,不為世界的“喧囂”、人間的“羅綺”所迷惑的執著。對於人類文學而言,可能“現實真實”隻是體驗的起點,然而對於缺乏直麵慘淡人生傳統的中國文學而言,“真實”卻有著特別的藝術意味,尤其是來自底層體驗的真實往往成為士大夫文人有意回避和拒絕的事實,以致在很大的程度上虛化了我們文學基礎的堅實性。現代中國作家,常常更願意借助“民國文學機製”對作家生存環境的某種良性保護,而進入中國式的中產階級的生活狀態之中,正是這樣的過程,逐漸地在不同的程度和方向上蒙蔽了對中國真相的透徹發現和領悟,嚴重影響了他們創作的“質地”。
就在胡風出生的1902年前後,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另外幾位重要的文學家如冰心、梁實秋等也來到了這個世界,不過,他們是降生在優裕的書香門第,因而最終走上了一條相對平和而穩定的人生道路,為中國文學提供了另外一份溫良與寧靜。而胡風這個典型的“底層苦難”式的出身則成了他對“慘淡人生的真實”揮之不去的基礎,即便他11歲入蒙館,17歲上高小,23歲同時被北大清華錄取,那漸漸離鄉遠去的腳步也沒有直接跨進高懸雲端的知識分子的沙龍,沒有將自己超越父輩的未來理想定位在安逸舒適的書齋。就在胡風學業增進、文學興趣漸濃的同時,他積極投身思想改革與社會改造的願望也越來越強烈了。新文化與新文學對於這位“從田間來”的農民的兒子來說,並不僅僅是一種新鮮的白話和樸素曉暢的美感,它更代表了一種新的生存追求和新的社會理想。這個時候,出現在我們麵前的胡風便是一位努力將文化接受與社會改造相結合的品位獨特的知識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