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寫作”也需要走出這種無聊,盡快完成新的創造。
1990年代,各種寫作方式都還在進行,但已經沒有什麼轟動效應了。北島的心境在1990年代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的痛苦為我們提供了特殊的審美形態,一首詩《進程》,道出了英雄落寞的心態。還有一些被稱為“知識分子寫作”的詩人,也繼續著自我靈魂的掙紮之路,同樣也具有精神標本的意義。王家新的《瓦雷金諾敘事曲——給帕斯捷爾納克》寫於1980年代與1990年代之交,他大概體會到了時代就要發生的變化,但他又不能擺脫那個時代的理想。於是他寫道:
突然,就在筆尖的沙沙聲中
出現了死一樣的寂靜
——有什麼正從雪地上傳來,
那樣淒厲
不祥……
詩人不安起來。歡快的語言
收縮著它的節奏。
但是,他怎忍心在這首詩中
混入狼群的粗重鼻息?
他怎能讓死亡
冒犯這晶瑩發藍的一切?
筆在抵抗,
而詩人是對的。
我們為什麼不能在這嚴酷的年代
享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為什麼不能變得安然一點
以我們的寫作,把這逼近的死
再一次地推遲下去?
閃閃運轉的星空——
一個相信藝術高於一切的詩人,
請讓他抹去悲劇的樂音!
……
我們怎能寫作?
當語言無法分擔事物的沉重,
當我們永遠也說不清
那一聲淒厲的哀鳴
是來自屋外的雪野,還是
來自我們的內心……
我很喜歡這首詩,這是一個轉折時代詩人兩難的選擇。是讓筆下的溫暖來省略現實的苦難,還是讓藝術為了自己的理想?詩人有困惑,有掙紮。這是一個重要的轉折時代,當這個時代過去了,更多的詩人都選擇了避開苦難,或者用另外的東西來寬慰自己,自娛自樂。
王家新、西川這樣的詩人有著自己對語言的提煉打磨方式,他們不認為隻有像民間寫作那樣一定要回到原始的本能的狀態才能重新找到感覺,他們在傳統語言磨礪中同樣能找到新意,如西川的《暮色》:
在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
暮色也同樣遼闊
燈一盞一盞地亮了
暮色像秋天一樣蔓延
所有的人都閉上嘴
亡者嗬,出現吧
因為暮色是一場夢——
沉默獲得了純潔
我又想起一些名字
每一個名字都標誌著
一種與眾不同的經曆
它們構成天堂和地獄
而暮色在大地上蔓延
我伸出手,有人握住它
每當暮色降臨便有人
輕輕叩響我的家門
中國詩歌裏不乏暮色,但物態化的傳統讓這一景物更具體地落實在可感的現實,西川的暮色卻是他感受與思想的混合之物,也是想象與寫實的複雜的摻雜,隻有在具象與抽象的結合中,詩人才能找到那種遼闊的難以比擬的體驗,這種思維方式實現了對於傳統的絕大的突破。具象與抽象、現實與神秘的融合還可見於他的另外一首代表作《在哈爾蓋仰望星空》:
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
你隻能充當旁觀者的角色
聽憑那神秘的力量
從遙遠的地方發出信號
射出光束,穿透你的心
像今夜,在哈爾蓋
在這個遠離城市的荒涼的
地方,在這青藏高原上的
一個蠶豆般大小的火車站旁
除了這些被稱作“詩人”的創作外,還要注意的是,詩歌的追求在另一種形式上獲得了部分的保存,這就是大家不能忽略的歌詞。歌詞在新時期以後一直作為詩歌精神的另類形態而存在著,在進入1990年代以後繼續發展,並越來越引人注意。中國古代的詩和歌本來就是聯係在一起的,但是那時詩就叫做“詩”,而今天我們把它們連起來,叫“詩歌”,實際上詩和歌又分開了。這是研究中國詩歌最值得注意的現象。但是,人們所習慣了的“節奏”所包含的情緒還保留在歌曲中,從搖滾到一般的歌曲唱詞,於是,歌詞也保留和發展了詩的情緒和精神,並通過很多人的傳唱予以傳播。其實,這也是新的時代條件下保存和發展詩歌的一種獨特的方式,也許有一天還會反過來對詩歌創作產生影響。謝冕先生在主持選編20世紀詩歌經典時,就收入了崔健的歌詞。我覺得崔健創作的歌詞對人的衝擊力並不亞於一首詩,因為,崔健在歌詞中所表達的質疑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詩人對人生對社會的質疑,是生命的呐喊。而後來的“軟搖滾”離崔健那種精神就很遠了。崔健的作品是非常有穿透力的。比如他的《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隻有經過個人的自由真情被壓抑桎梏的年代,才能理解想“撒野”意味著什麼。他表達的實際上是對自由的向往和呼喚。他寫道:
我光著膀子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誌如鋼和毅如鐵
快讓我哭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我沒穿著衣裳也沒穿著鞋
卻感覺不到西北風的強和烈
我不知道我是走著還是跑著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刺激大夫老爺
給我點兒愛情我的護士小姐
快讓我哭要麼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在“文革”的特殊年代,對人的剝奪首先就是對人的感受的剝奪,人沒有自由感受的可能性。我們今天似乎是“自由”多了,因此就很難理解這樣的情緒。還有一首歌《一塊紅布》:
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
蒙住我雙眼也蒙住了天
你問我看見了什麼
我說我看見了幸福
這個感覺真讓我舒服
它讓我忘掉我沒地兒住
你問我還要去何方
我說要上你的路
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
我的手也被你攥住
你問我在想什麼
我說我要你做主
我感覺你不是鐵
卻像鐵一樣強和烈
我感覺你身上有血
因為你的手是熱乎乎
我感覺這不是荒野
卻看不見這地已經於裂
我感覺我要喝點水
可你的嘴將我的嘴堵住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
因為我的身體已經於枯
我要永遠這樣陪伴著你
因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他表達的是對“文革”那個特殊年代的控訴。“紅色”就是那個時代的縮寫,一塊紅布就改變了所有人的人生。這樣的歌詞還不具有衝擊力麼?它完全可以進入中國20世紀詩歌史。崔健是用他的生命在歌唱,這就是他和後麵的“軟搖滾”的區別。當我們進入大眾娛樂時代,當更多的人隻滿足於娛樂,崔健式的嚴肅的追問也就無人問津了,而這恰恰就是中國當代歌詞文化的悲劇,也是中國新詩精神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