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官商紳商“雙雄會”(1 / 3)

辛亥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10月10日)晚上十點,一艘開往上海的日本商船,在蒼茫雨夜中緩緩駛離漢口碼頭。58歲的張謇人在船艙裏,卻心神不定,無法入眠。

多年以後,他回憶當時情景:“舟行二十餘裏,猶見火光熊熊燭天也。”他哪裏曉得,那正是武昌城新軍士兵在長江邊上點火為號,呼嘯而起。

張謇的江蘇老鄉盛宣懷,此刻遠在兩千裏之外的京師。他同樣沒有意識到,武昌城下的這一把火,將奪去自己大半生積聚的財產和功名,縱使年近古稀,也不得不踏上逃亡異國之路。

辛亥前夜議路權

張謇六天前來到武昌,參加剛剛由其接辦的湖北大維紗廠的開工儀式。他一手打造的大生資本集團,借此將勢力擴展到長江中遊第一商業重鎮。武昌起義爆發前一天晚上,他還出席了湖廣總督瑞澂的宴請。次日一大早,武昌全城戒嚴搜捕革命黨,張謇見形勢緊張,急忙渡江到漢口,匆匆乘船離開是非之地。

1911年,是近代中國翻天覆地的一年。這一年裏的張謇,也是南北奔波,馬不停蹄。

四月(農曆,下同)下旬,他獲推選為滬漢粵津商會代表,準備赴京請求朝廷允準出訪美國尋求美援。五月初,他先自上海乘江輪赴漢口,取得經營不善的湖北紗、布、絲、麻四廠的承租權。後沿京漢鐵路乘火車北上,途中到河南彰德府洹上村,探訪下野在家的袁世凱,密商時局。再入京拜見攝政王載灃(宣統皇帝溥儀生父),會晤朝中滿漢大臣。六月,他又前往東北三省考察農墾半月之久,再回京主持中央教育會議,逗留20多天,然後經天津乘海船南返。

據張謇日記記載,此次曆時近三月、橫跨半個北中國之旅,最多時同行者14人,一共花費了3700多銀元。清末民初大城市裏1銀元的購買力,約相當於今天人民幣七八十元。

張謇在北京時,還見到了平素甚少來往的同鄉盛宣懷。這一年初,盛氏接替因病離職的廣東人唐紹儀(袁世凱心腹,民國成立後首任國務總理),出任郵傳部尚書(後改稱大臣),即總管郵政、船政、鐵路、電政事務的一把手,達到他一生官場事業的巔峰。

“盛張會”的議題,是全國商民怨聲載道的鐵路國有政策。盛宣懷為該政策的始作俑者,原意是由中央借外債修築鐵路。他剛剛以出讓川漢、粵漢鐵路修築權為條件,與美、英、法、德四國銀行團訂立借款合同,總額600萬英鎊,同時規定地方上的集資款概不退現,隻換發國家鐵路股票。他還力主派兵到鬧得最凶的四川督收路權。

張謇並不反對鐵路國有,但認為政府應以疏導為主,考慮集資入股修路民眾的切身利益,墊付川漢鐵路公司個別高管挪用公款投機股票造成的300萬兩銀子(總集資額1400萬兩)虧空,而不是以硬碰硬,激發民變。

主持“盛張會”的度支部(由主管財政的戶部改製而來)尚書載澤,是皇族中較為開明的立憲派支持者,對二人的爭執,他也不能擺平,當日的會麵無果而終。後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清廷決策強力鎮壓如火如荼的四川保路運動,急調湖北新軍入川鎮壓,導致湖北省內守備空虛,武昌起義才告一擊成功。

武昌起義之後,盛、張二人又再分道揚鑣:張謇審時度勢,眼見清廷大廈將傾,即由立憲投身共和,先後出任孫中山南京臨時政府的實業總長(隻幹了一個多月)、袁世凱北洋政府的工商總長兼農林總長(在職約三年),他名下的大生集團,則抓住民初十年間國內外市場的難得機遇,日漸興旺;而武昌起義後半個月,盛宣懷身負“強行收路引發動亂”的罪名,遭清廷革職甚至判處極刑,被迫以67歲高齡潛逃日本,直至袁世凱上台後才敢回國,但已元氣大傷。

東南互保大串聯

張謇是南通海門縣人,盛宣懷是常州武進縣人,兩地分處大江南北,相距不過二百餘裏。

年長九歲的盛宣懷出道甚早。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前,他已在李鴻章手下服務了24年,協助創辦輪船招商局(1872年)、主持鋪設全國電報網及成立電報局(1881年)、重組上海機器織布局為官督商辦華盛棉紡織廠(1893年),作為上述洋務派企業的實際首腦,他成了中國實業界首屈一指的領袖。他還參與了迫使一代徽商胡雪岩破產的全盤操作(1883年),李鴻章借此重創政敵左宗棠。而一直到甲午年的春天,41歲的張謇才高中狀元,一生事業,宏圖待展。

1895年4月中日《馬關條約》簽訂,李鴻章背了黑鍋無奈下崗,嫡係心腹盛宣懷竟得以幸免,他轉而尋求李鴻章另一政敵、從“清流派”向“洋務派”轉型的張之洞的庇護。雙方開始長達十年的緊密合作,盛宣懷控製下的“李記”企業,逐步打上了“張記”的烙印。張之洞早期開辦的漢陽鐵廠(1889年),與盛宣懷名下的大冶鐵礦,加上稍後開發的萍鄉煤礦,於1908年合組成中國第一代鋼鐵聯合企業——漢冶萍煤鐵廠礦有限公司。

而受《馬關條約》刺激的張謇,深感準許外資在中國內地設廠等項條款,將對國內工商業造成莫大衝擊,下決心“實業救國”。新科狀元一篇洋洋灑灑的《條陳立國自強疏》,打動了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事務大臣(1894年11月至1896年1月以湖廣總督身份代理)的張之洞。1896年初,張之洞委派張謇及另一位蘇州籍狀元、前國子監祭酒(主管國家官員考試)陸潤庠,分別在家鄉南通(時稱通州)與蘇州設立商務局,開辦大生紗廠和蘇綸紗廠。這就是傳頌一時的“狀元辦廠”。

盛宣懷、張謇雖同歸張之洞羽翼之下,但在實業投資方麵鮮有聯手,倒是在1900年“庚子之變”期間的“東南互保”中,成了政治上的盟友。

頭腦發熱的慈禧太後召義和團入京津,打算向各國宣戰之際,反對這一做法的盛宣懷私下指示各地電報局,扣發清廷廣泛發動拳民的詔令,同時密電新老上級李鴻章(1899年複出任兩廣總督)、張之洞(時任湖廣總督),希望他們牽頭穩定東南局麵。此時張謇的大生紗廠等一係列實業投資,逐步走上正軌,他也不願坐視盲目排外的戰火禍及自己的事業,因此積極推動後期洋務派主將兩江總督劉坤一加入同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