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江南財閥盛衰記(3 / 3)

此後,周恩來曾親筆寫信邀他返回內地,上海銀行和中國銀行在北京開董事會,亦屢次請他出席,據說陳光甫本人表示過,願意回內地繼續投資,但遲遲未能成行。之後,內地的上海銀行比全行業提前三年公私合營(上海銀行香港及台北分行的業務繼續獨立經營),他一手創辦的中國旅行社也因業務慘淡於1954年結業,其香港分社改組的港中旅營業至今。此刻,這位年過七旬的老人也許終於明白,什麼叫“時代潮流,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中國銀行作為“官僚資本”被全麵接收,但仍列張公權為董事之一。而此時年屆花甲的他已悄然出國,先到了澳大利亞,後赴美國加州,在斯坦福大學等名校,以教書和做研究為業,1958年還出版了《通貨膨脹的螺旋形膨脹:1939—1950年的中國經驗》一書。

張公權出身名醫之家,大哥張君勱是民國時知名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小妹張幼儀是詩人徐誌摩第一任夫人,自己文筆也很好,故在寄居異國期間,應陳光甫之請,為其撰寫傳記,陳則不時給他以生活上的接濟。

這對結交整整一個甲子的“江浙財團”領袖,都得享高壽,活到20世紀70年代中後期,但他們始終未能葉落歸根,無緣親眼見證中國大地上正在萌動的又一次重大轉折。

假如他們知道,中國大地上曾長期背負沉重曆史包袱的“資本家”,有一天會變得再度吃香,不知將做何感想?

重審“江浙幫”

1927年4月9日,一個名叫“江蘇兼上海財政委員會”的組織,在北伐軍剛剛占領半個月的上海正式成立。

在15名委員中,有寧波幫大佬虞洽卿、秦潤卿(號稱上海錢業第一人),湖州幫錢新之(後任交通銀行董事長)、陳其采(陳立夫陳果夫之叔,時任中國銀行杭州分行副行長),無錫幫吳震修(長期任職中國銀行,後為中國保險公司總經理),以及浙江嵊縣(現嵊州)人王曉籟(上海總商會會董,後創辦中國人壽保險公司)等,個個都有來頭。而主任委員,正是上海銀行總經理陳光甫。

這個委員會的首要任務,是替重返上海灘的蔣介石籌措軍政經費。

當時國內政局遠未明朗,列強尚在觀望,蔣總司令不可能從外資銀行得到任何貸款,唯有指望財大氣粗的江浙老鄉們伸出援手。此際,上海銀行已頗具實力,陳光甫在金融和工商業界人望甚高,且與孔宋家族早有生意來往(他們都是上海銀行股東,孔祥熙還當上了董事),由他牽頭最合適不過。在這之前,陳已說動上海銀錢業先墊借了300萬元給北伐軍應急。

該委員會成立三天後,蔣介石發動“四一二事變”,實行血腥“清黨”,並決策定都南京。南京政府每月的軍政開支不下1000萬元,催錢的電報一個接一個發到上海。陳光甫拿著這些電報和蔣介石的親筆署名信,去找籌款的重點對象上海商業聯合會,最後讓商人們又拿出了500萬元。

其時,蔣介石還打算向國內資本最雄厚的中國銀行借款1000萬元,執掌中國銀行實權的張公權擔心消息傳出會引發擠提,雙方僵持不下。陳光甫利用私交做中間調停人,向張透露“內幕消息”:江海關二五附稅國庫券(即以加征2.5%附加關稅做擔保發行的債券)3000萬元即將出爐,中國銀行的借款無非是先墊一下,很快可收回。張公權這才硬著頭皮答應了給錢。

1927年5月1日,國庫券發行,經陳光甫及“財政委員會”積極運作,認購者全為江浙滬商界人士,具體分攤如下:上海銀錢業500萬元,上海商業聯合會300萬元,江浙兩省1200萬元,紳商700萬元,兩淮鹽商300萬元。其後半年,同類國庫券又連續發行兩次,總額4000萬元,大部分還是江浙滬商人埋單。剛剛定都南京的蔣介石政權得到這些巨款支持,真如久旱逢甘霖。

張公權雖非該委員會一員,但北伐軍出征之前,他觀察時局,預感到須與氣勢甚旺的南方勢力搞好關係。早在1924年孫中山在廣東發起中央銀行時,行長宋子文托人傳話,盼中國銀行借款200萬元做準備金,張公權批複可借50萬元。作為回報,後來北伐軍所到之處,對沿途中國銀行分支行的業務和人員都予以保護。

1926年5月,即北伐正式展開前夕,連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張公權在股東會上提議,領導人應分駐京滬兩地,他借機南下,回到上海。當時社會上有“軍事北伐,政治南伐”之說,張公權在北方10年,曾任北京銀行公會會長,與北方政商界人士熟稔,更結識張群等北方國民黨人,此際便成為促進南北商界合流的重要推手。“四一二事變”前後,蔣介石決意向中國銀行“獅子大開口”,或許正是利用了張公權政治態度上的微妙變化。

在後來海峽兩岸的中國現代曆史教科書上,總共存在不到兩個半月的“江蘇兼上海財政委員會”(1927年6月21日結束),以及陳光甫、虞洽卿、張公權等人代表的工商資本集團,因為在特定的轉折關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都或多或少會留下一筆。至於是叫作“江浙財團”還是“江浙財閥”,就要視編寫者的政治立場而定了。

以今視昔,拋開一時一地的政見之爭,當年江浙工商資本家階層擔心激烈的工農運動和“赤化”風潮,衝擊他們的正常業務經營,而對與其主張較接近的蔣氏新興政權加以扶助,應該也屬於合乎經濟理性的選擇。

除虞洽卿抗戰勝利前夕在重慶逝世外,上麵提及的“江浙財團”骨幹,均活到了1949年以後,在又一次曆史轉折關頭,他們不可避免地要做出“是去是留”的人生抉擇。秦潤卿、吳震修、王曉籟留在中國大陸,錢新之和陳其采去了中國台灣,至於陳光甫和張公權這對終生好友,一個常住中國香港,一個漂泊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