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青年要做漢晉的曆史小說,描寫那時的宮殿,找《文選》是極應該的,還非看“四史”《晉書》之類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過將死屍抬出來,說得神秘點便名之曰“複活”。如果要描寫的是清故宮,那可和《文選》的瓜葛就極少了。
倘使連清故宮也不想描寫,而豫備工夫卻用得這麼廣泛,那實在是徒勞而仍不足。因為還有《易經》和《儀禮》,裏麵的字彙,在描寫周朝的卜課和婚喪大事時候是有用處的,也得作為“文學修養之根基”,這才更像“文學青年”的樣子。
十一月六日。
歸厚
在洋場上,用一瓶強水去灑他所恨的女人,這事早經絕跡了。用些穢物去灑他所恨的律師,這風氣隻繼續了兩個月。最長久的是造了謠言去中傷他們所恨的文人,說這事已有了好幾年,我想,是隻會少不會多的。
洋場上原不少閑人,“吃白相飯”尚且可以過活,更何況有時打幾圈馬將。小婦人的嘁嘁喳喳,又何嚐不可以消閑。我就是常看造謠專門雜誌之一人,但看的並不是謠言,而是謠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樣出奇的幻想,怎樣別致的描寫,怎樣險惡的構陷,怎樣躲閃的原形。造謠,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謠言,恐怕我也會愛他的本領。
但可惜大抵沒有這樣的才能,作者在謠言文學上,也還是“濫竽充數”。這並非我個人的私見。講什麼文壇故事的小說不流行,什麼外史也不再做下去,可見是人們多已搖頭了。講來講去總是這幾套,縱使記性壞,多聽了也會煩厭的。想繼續,這時就得要才能;否則,台下走散,應該換一出戲來叫座。
譬如罷,先前演的是《殺子報》罷,這回就須是《三娘教子》,“老東人呀,唉,唉,唉!”
而文場實在也如戲場,果然已經漸漸的“民德歸厚”了,有的還至於自行聲明,更換辦事人,說是先前“揭載作家秘史,雖為文壇佳話,然亦有傷忠厚。以後本刊停登此項稿件。……以前言責,……概不負責。”(見《微言》為了“忠厚”而犧牲“佳話”,雖可惜,卻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換辦事人。這並非敬他的“概不負責”,而是敬他的徹底。古時候雖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終於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這一種玩意兒,實在已不足以昭大信於天下:令人辦事有點為難了。
不過,尤其為難的是忠厚文學遠不如謠言文學之易於號召讀者,所以須有才能更大的作家,如果一時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減色。我想,還不如就用先前打諢的二醜掛了長須來唱老生戲,那麼,暫時之間倒也特別而有趣的。
十一月四日。
附記:這一篇沒有能夠發表。
次年六月十九日記。
豪語的折扣
豪語的折扣其實也就是文學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須打一個扣頭,連自白其可憐和無用也還是並非“不二價”的,更何況豪語。
仙才李太白的善作豪語,可以不必說了;連留長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長吉,也說“見買若耶溪水劍,明朝歸去事猿公”起來,簡直是毫不自量,想學刺客了。這應該折成零,證據是他到底並沒有去。南宋時候,國步艱難,陸放翁自然也是慷慨黨中的一個,他有一回說:“老子猶堪絕大漠,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實是去不得的,也應該折成零。——但我手頭無書,引詩或有錯誤,也先打一個折扣在這裏。
其實,這故作豪語的脾氣,正不獨文人為然,常人或市儈,也非常發達。市上甲乙打架,輸的大抵說:“我認得你的!”這是說,他將如伍子胥一般,誓必複仇的意思。不過總是不來的居多,倘是智識分子呢,也許另用一些陰謀,但在粗人,往往這就是鬥爭的結局,說的是有口無心,聽的也不以為意,久成為打架收場的一種儀式了。
舊小說家也早已看穿了這局麵,他寫暗娼和別人相爭,照例攻擊過別人的偷漢之後,就自序道:“老娘是指頭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馬……”底下怎樣呢?他任別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別人是決不那麼胡塗,會十足相信的,但仍得這麼說,恰如賣假藥的,包紙上一定印著“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樣,成為一種儀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