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本《魯迅與北京風土》原是在偶然的機會下動筆寫的,後來在師友們的鼓動、督促和幫助下,居然積稿漸多,得以成書。昔人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寫的這些東西,雖然算不得什麼文章,而方寸之中,也總是甘苦自知了。回想幾十年前,就學習著東塗西抹,寫點東西,但後來時輟時續,始終也沒有寫成個氣候,所謂“少不如人今已老”,藏拙尚且不暇,怎麼還敢談寫東西呢?這也隻能說是積習難除吧。但從另一方麵說,在寫的過程中,也讀了不少的書,首先是讀了不少魯迅先生的著作,對於魯迅先生偉大形象的仰慕,從思想感情上說更為親切了。也讀了不少有關北京風土的書,對於這座從小喝她水長大的、無時不在思念著的曆史名城、偉大首都的所知,也更加紮實一些了。這對我說來,都是非常可喜的。古人說:“壯而好學,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學,如炳燭之明。炳燭之明,孰與昧行乎?”自問是一個庸庸碌碌的凡人,古人這種堅韌的精神,是不敢仰望的。隻是想,生也有涯,時間是個常數,總是做點什麼才好。不然,豈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了嗎?
早在三年多以前吧,有一次遇到唐雲旌先生,他編了一輩子報紙,見人就想約稿。那時他雖滄桑而後,在家閑居了,見麵互致殷勤之後,感慨欷歔之餘,三句話不離本行,又談起稿件的事來。其實《大公報》陳凡先生正托他拉稿,他便又慫恿我寫東西。我感到有些怯於重新執筆了,這不僅因為多年不寫,筆墨荒疏;而且也感到沒有什麼東西好寫,或者說不知寫什麼好,但他還一再鼓舞我,我不免也有些心動了。但是寫什麼好呢?其時我正在細讀《魯迅日記》,尤其是上冊,先生遊蹤所到,都是我極為熟悉的地方,先生來往的朋友、學生,不少都是我的老師,不但過去非常熟,有些位前些年仍然健在,還時有過從;有些位今天仍然健在,仍時通函劄,因之就更感到無比親切,似乎先生的音容笑貌,時時展現在我的麵前;有時真似乎我又在琉璃廠街上,在菜市口轉角上,看見先生走進什麼清秘閣、翰文齋……或看見先生坐著洋車由半截胡同出來,呂二高喊著“北去”,車子轉彎向順治門方向而去,先生上班去了……這些仰慕先生的具體的、真切的意境,促使我先寫了本書的第一部分,也就是魯迅與琉璃廠的部分,在書中的篇名叫做《廠肆誌略》。不過我寫的和前人所寫,如著名的李南澗的《琉璃廠書肆記》是有所不同的。我是以《魯迅日記》中所記為綱而寫成的。是想寫下魯迅先生在琉璃廠訪書、訪碑時的形象;寫下魯迅先生訪書、訪碑時的琉璃廠氣氛。曲水流觴,永和勝跡,千載之後,還使人想象不已,幾十年前,魯迅先生經常去的琉璃廠,難道不應該留下一點文字記載嗎?難道不應該使後人想象一下先生當年在琉璃廠徜徉時的情景嗎?我是抱著這樣的感情和心願寫作的。這樣我越寫越感到感情親切,覺得似乎有說不完的話,這樣便連續寫出了廠甸、飯館、名勝、生活等章節。所謂“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隻是抱著仰慕魯迅先生的心情,寫一些專門家認為微不足道的瑣事而已。
魯迅先生收在《華蓋集續編》中的《馬上支日記》,那是當時特地寫給報紙編輯發表的日記,至於現在發行的兩厚本《魯迅日記》,先生生前自是沒有發表的。在《馬上支日記》的序中說:
我本來每天寫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大約天地間寫著這樣的日記的人們很不少。假使寫的人成了名人,死了之後便也會印出;看的人也格外有趣味,因為他寫的時候不像做《內感篇》外冒篇似的須擺空架子,所以反而可以看出真的麵目來。我想這是日記的正宗嫡派。
我的日記卻不是那樣。寫的是信劄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麵目,更無所謂真假。例如:二月二日,晴,得A信,B來。……
這是五十五年前先生對日記和自己的日記的最精慮的說明,惟其是“給自己看的”,所以不加文飾,所以簡潔,所以更真,更感到親切。至於說我所以能根據先生的日記,寫出一些有關北京風土的文字,也是因為一個“真”字,意在存真而已,自然也並非是擺著空架子做什麼《內感篇》外冒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