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版序
謝國楨
我在滬上,於王西野先生座間,得識鄧雲驤(雲鄉)同誌。讀到他寫的散文,文筆極為雅雋,吐屬不凡,因之很談得來,才知道他與我在北京時有同學之誼,異地相逢,倍感情親。未幾,我回到北京,雲驤同誌也來春明,相見甚歡。我說有什麼新的作品,他出示了《魯迅與琉璃廠》一文。我愛書成癖,對於逛琉璃廠還是不陌生的,我看他寫的,征引事實,言之極有風趣,我就介紹給《人民日報》文藝編輯部薑德明同誌,不久就在《大地》上發表了。他就連著寫了好幾篇文章,都是寫的魯迅在北京的事跡,斐然成章。刊登出來,頗受讀者的喜愛閱讀。因之把這些叢殘的文章,積累起來,編成了《魯迅與北京風土》一書,交文史資料出版社出版,表明愛人及屋的深情,更足以啟發人民群眾仰慕魯迅先生精神的感情。我認為魯迅先生是一個人,也還是一個平凡的人。他也好飲酒,吸香煙,吃小館子;但是他有“硬骨頭”那種勁兒,有“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的不畏強暴、與惡勢力作鬥爭的精神。要是專看到他一點有風趣的生活,那就失去魯迅先生一生戰鬥的意義了。所以雲驤兄叫我作的一篇序言,雖然不恥下問,愧我無才,就不敢下筆了。不久前在《北京晚報》上看見他寫的讀魯迅先生所寫《記太炎先生二三事》,文章中涉及清代西太後那拉氏杖殺沈藎的事跡,說明了那拉氏擅政,蔑視清朝的祖訓和《大清律》,無辜杖殺誌士,以及沈藎烈士英勇犧牲的情況。我看了這篇文章,不覺油然起敬,我後悔我固執的心情,連忙提起筆來寫了這篇“序文”,以誌吾過。想雲驤兄也能夠見諒的。
遺憾的是,我雖然承蒙魯迅先生的謬獎,而地隔南北,始終沒有與魯迅先生見過麵。也因為學問淺薄,品節不立,碌碌過日,少不努力,以至於垂老無成,實在難以愧對。到了十年浩劫的時代,把我隔離開來,悔罪省過的期間,有了閑的功夫,我才開始讀魯迅先生的著述,指明了我治學做人的方向。我初步感覺到明清時代的野史筆記,不是正統派史官所寫的,不像那樣歪曲事實,因而多少反映了曆史的事跡和社會上的真相。又以漢魏以來石刻畫像包含了當時的豐富的社會生活,在魯迅先生的散文、書信、日記中是屢次提到的。他老人家因為在四海騰沸、國無寧日的日子裏,在圍剿與反圍剿鬥爭中,忙於與敵人作戰,來不及做這些事情;但是魯迅先生還說過:“如有功夫的時候,還想做一做。”因之我不揣固陋,在這悠閑的歲月裏,初步搜輯這兩項資料,加以排比和整理,試圖學習正確的觀點和方法,草成了論著。所幸的是,這些粗糙的東西,都已經出版問世了。雖然想就方家請教,自然是要見譏於通人,貽笑大方的,不過我逐漸地感受到魯迅先生的遺教,自己解剖自己,想起來我拙蠢的行動好像是阿Q。我引阿Q作為一個反麵的教材,作為一麵鏡子,引鏡自照,可以看見我不識時務、呆頭呆腦的樣子,當然不會有趙太爺這樣的人,叫我不準革命吧!雲驤是知我者,故敢與之商榷,當為之掀髯一笑也。
一九八一年十月十四日記於北京寓廬之瓜蒂盦
原版跋
王西野
前些日子接雲鄉兄來信,說他寫的《魯迅與北京風土》即將出版,要我寫個跋語。“歐陽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價,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貴賤也。”(蘇軾《與謝民師書》)我作為一個讀者,閱讀朋友寫的作品,除了比一般讀者多一種親切感之外,是沒有什麼其他的話可說的。至於我對從北京風土這個角度來記述魯迅在北京時的生活動態,卻很感興趣。聯想到在三年前的秋天,我有機會到紹興參觀,去魯迅紀念館途中,在車子拐彎處看到一方水泥路牌,寫著“魯迅路”三個字,便問接待我們的同誌,這裏是東昌坊嗎?回答說是的。可是為什麼要改“魯迅路”呢?他說:是呀,這路名早就改了,直到最近才發現這麼一改,卻鬧了笑話。說是不久前有一些文化界的國際人士前來參觀,發現魯迅故居在魯迅路,便以為魯迅的名字是按路名起的。雖經仔細解釋,有人仍不以為然。自然,我對改換路名的意見,還未想到會引起這樣的誤會;隻認為魯迅故居所在地,還是以保存曆史上沿用的舊名——東昌坊,以存其真才好。後來看了“百草園”,也很掃興,因為保持當時原樣的隻剩下一堵泥牆,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篇名著中充滿詩意的圖景卻沒有了。接著看看紹興的街坊小巷、橋梁舟楫……在《好的故事》中描寫的水鄉風物,也差不多消失了。烏篷船倒是有的,隻是河水也被汙染,美麗的烏篷船也無明瑟之感了。這頗有點像某些研究魯迅的文藝評論文章,分析魯迅作品,不引原文,代之以自己的語言。其實魯迅對故鄉所接觸的人文風土,喜愛的花木蟲魚,曆覽的水光山色,無不傾注著特有的鄉土感情,在自己著作中流露出來。如他在《朝花夕拾》的序言中寫的那樣:“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自從他將紹興的老宅賣給朱文公的子孫,定居北京之後,對北京的掌故、習俗、食肆、茶座、冷攤,尤其是書肆、帖鋪等等,也在《日記》中留下一鱗半爪的記載。從魯迅接觸的特定環境來研究魯迅,於知人論世,是不無用處的。我無意中和雲鄉談到了這些,不久,他的《魯迅與琉璃廠》一文,便在《人民日報》的《戰地》增刊上發表了。從此,如礦出金,係統地繼續寫去,結成了這個集子。